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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学期开学时见到骆婷,她还是一个人。
齐师兄呢?我问。
实习去了吧。她答。
什么叫吧,你男朋友你都不知道?
你从哪里听来的?她奇怪地看我。
呵,难道我还撞鬼了不成:上学期末,小广场。
她回忆了两秒钟:哦,那个啊。
如果你不喜欢别人说,我谁都不告诉就是了。
不是的庄凝。骆婷微微笑起来:那天是我穿高跟鞋摔了一跤,齐师兄扶我走了一段而已。而且。
她的笑容隐约有点惆怅:齐师兄吧,他心里只有他女朋友,哦不是,前女友一个。再没别人的地儿了。
哦。我点点头,兴趣不大。
老实说,我这会儿也在惆怅,《国际公法》考的不大好,否则奖学金我至少可以拿二等。
寝室几个女生个把月没见面,一重逢就开始拍拍打打,连苏玛这个冷淡的小孩都露出点笑意来。
去外边吃饭吧。曾小白提议:谢端请客。
这个家伙还是她一贯布尔乔亚式的精明,我一个月没见她了,也不觉得她讨厌了:请问凭什么?
她拿到奖学金了呗。
除了你都拿到了。苏玛说。
我知道此时笑起来有失厚道,但一个没忍住。
曾小白耸肩:不稀罕。
谢端急急忙忙地表态:我请我请就我请吧,没事儿。
每个人都是老样子。我站起来,拍拍谢端:哪能呢,我来吧,我还没尽过地主之谊呢。
我们四个人坐车去市区,吃完饭在步行街上溜达。湿嗒嗒的清寒早春,就午后这么一小会儿还算宜人。我们从一个商场流窜到另一个商场,被柜上的价目表惊得落荒而逃,或者说,假装落荒而逃,享受年轻时那一点点满不在乎的小快意,坦然甚至快活地承认自己买不起。
庄凝。走了一段谢端突然碰碰我:等会儿好不,我想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我陪你。我笑:下次你直接说庄凝,陪我去买,就好了。
她竟然没有声音了,挽着我的胳膊,隔了一会说:谢谢你哦庄凝。
嗨--不过你到底要买什么?
......呃,走过了。
她要买的东西被福茗茶庄的售货员用小小的簸箕舀出来,盛在塑料纸袋里,每一颗都个大饱满,汁很多,色泽暗红而柔润。我的嗅觉里,都是它们清秀的甜香。
您要的红茶梅,二十块,谢谢。
谢谢你。谢端把钱递过去,没出门就心急的拈一颗放进嘴巴里,眼睛都眯起来。我看着她,忍不住微微笑。
庄凝你尝尝。特别好吃。她拉过我的手,倒一颗在上面:我都不知道这边也有分店。
我爸是北方人,我跟他一样都不爱吃甜食,但看看这个女孩殷切的小模样,我还是把这个甜蜜的小东西吃完:很好,再给我一个。
她开心坏了:好吃吧?曾小白!苏玛!
结果一包话梅,被曾小白一个人吃掉四分之三,谢端拿着纸包跟在后头。苏玛说:
曾小白,你不腻哦。
还好。腻了就去吃麻辣烫。曾小白很随意地说,一边把梅核吐掉,然后她往街那头看了一眼:
哟呵,有人结婚。
我们一路徜徉过去,低调打量并评论这一对新人。女的挂在男人臂上,在庸常的婚饰里,面目模糊的两张脸,只见粉色的胭脂和开到盛时的笑。
新娘漂亮吗?
不错。
新郎帅不?
不帅,跟她差不多高。
那就是有钱人了?
看起来不像,婚车都是普桑。
那,这就是**啦!曾小白冒一句。
谁也没听清她说得什么鸟语,再问,她才含糊地说,爱情。
对于爱这个词,连皮厚的曾小白都没太好意思直呼其名--不漂亮,没有钱,不是爱是什么?我知道曾小白这样的女孩,对于平淡总有一种不可说的揣测,它注定与她缘悭一面。
那也可能是凑合。谢端低声接道。
曾小白耸耸肩:为什么要凑合?国旗手敢说我太物质他不满意,我就和他分手。
那你哭成那样。苏玛说。
哭成那样我也不凑合--庄凝你呢?
我也不愿意。我回答:不过我对别人的生活方式,也表示理解。
话都被你一个人讲掉了。曾小白愤愤地:你真虚伪。
谢谢,同志仍需努力。
我到这个学期,才渐渐的,感觉到了一点群居的快乐,以及以前看的小说上描述的种种,朝夕相处的女伴的美妙。经历了初时的不适和磨合,寝室生活逐渐成为老钢琴弹出的慢板,有杂音和乱声,但大致曲调圆融。
我和谢端尤其走得近了。
我从小到大,稍稍亲密一些的女孩,每每都是人堆里把握决定权的那一个,个性张扬,从来懒得妥协。我们一起逛超市,如果不事先说好,往往会各奔各的需要而去,时常逛了一圈下来,发现彼此踪影全无,碰头再相互埋怨。
跟她我从来不担心这个,我到哪儿,不用说她都会一直安安静静陪着,初时我还是老样子,直奔目标,等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一转身就撞到她。
你不要买东西?
你要买啊,当然先陪你。
老实讲,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惯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友情体验与相处方式,竟然有人,她不觉得妥协是什么坏事。她如此轻易的,就让她的需求屈从于他人的需求。她让我费解的同时,不能不产生保护欲。我不能不管她。
她是温柔细致的孩子。早上我偶尔迟起,她会从食堂买好豆浆和煎包在教室占好位子等我。
我们一起去学校放映室看电影,《午夜凶铃》。挪了小板凳占好前排的位置,然后一到恐怖镜头,就啊一声,搬着凳子往后移一段,散场时已经是贴着后排墙坐,蹭了一后背的墙灰,互相拍打半天,灰头土脸。
我们一起上课下课,吃饭,泡图书馆,上个洗手间都结伴去。
只是我不问她家里的事,她也从来不说。只有一次,她心满意足地抱着我的胳膊,说:庄凝,以前觉得你好难接近。
是吗?
是啊,你看上去非常骄傲。
有这种事?我这么讨厌啊?我逗她玩。
她却认真地解释:不,不,不讨厌,相反的,是那种特别--怎么说呢,非常明白自己要什么,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就是那种。
哦,其实也不是的。我想起我过年的时候在沈思博家吃饭,打牌时还故意输给他妈妈逗她开心。放烟火时他妈妈搂我的肩膀,对大院里其他人道,小凝啊,是我的小儿媳妇。
不管怎样,好高兴哦,我们在一起。她腻着我,脑袋往我肩头一歪。
我样子很嫌弃的轻轻推一推她:小姐,请不要弄的像告白,我还要嫁人的。
你不知道的庄凝。她笑,声音在我耳侧,低低的,语速却很快,仿佛怕讲慢了就跟不上决心: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人跟我玩。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就没有再问。
梅雨是专属于江南的,漂亮的词。梅子飘香的时候,淅沥的春雨,静夜里润进人心里。
但身临其境,才会知道,脚下泥泞,四壁潮湿,衣服晾了三两天,揉一揉还是像两栖动物的表皮,冰冷粘腻,这绝对不是什么诗意的感觉。
我们寝室阳台角落里,甚至冒出了两颗黄豆大小的菌菇。我们四个人围着它们,像恶少围着娇弱的良家少女,商量要煮了还是炒了,把八大菜系都考虑一遍才想到我们简陋的寝室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于是一哄而散,该看书的看书,该卖东西的卖东西。
一直到了某天清晨,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听见曾小白的尖叫:
哎--太阳!出太阳了!
真的,日头久违这么多天,就跟在清水里滤过似的,特别水灵,特别蓬勃,所及的每一处,都特别干净。
校园里陡然多出许多人,每个人积攒了这么多天的潮气,似乎都从骨头缝里,一点点蒸腾出去。
等我和端端把被褥抱下去,楼下已经没有空地了,只能再行进一段,那边有个足球场。一帮男孩在泥水未干的草坪上呼喝争抢。
他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把被单晾好,我用肘撞撞端端:狼奔豕突。
她笑,轻轻撞回来:你最刻薄了。
本来就是,一个球而已,跟抢食似的。我话音还没落呢,就听耳边有风声,嗖一只足球几乎贴着我新上身的T恤,义无反顾地一头撞上前面的栏杆,再弹回来。
我大怒,转头看见卓和颠颠地跑过来:对不住......嗨,是沈嫂?贤惠呀。
我嘴巴已经弯到半途了,方才想到不合适,卡在那儿进退不得:一般一般。
他眼睛正往我旁边看,谢端把头低下去,对自己一双鞋欣赏不够似的。卓和看了她两眼就把目光掉回来:
哦,思博没在。
呃。他到底是怎么在看美女的同时,注意到我在向他身后张望呢:寝室睡觉?
没,大早就出去了。
上课?哦~帅哥你逃课了是吧?
哪儿,是系里一个师姐,大三,这不忙着实习吗,手头带到一半的家教,请他帮着带,他人你知道的,哪好意思回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岂止知道。沈思博绅士了二十年,每一天都让我又偏爱又无奈。说是嫉妒也到不了那个程度,小小的失衡却一直在。
哦。
沈嫂这就是你不对了,也不多关心他一点,他现在辛苦,人都瘦了。
他今晚上回来吗?
回来的,回来的。卓和看上去特认真:真的,您可得好好慰劳他。
晚上我给沈思博打电话,他讲话断断续续,听动静正不断把谁往旁边拨拉:......等等啊,我出去跟你说。
怎么了?
没事,有人打鸡血了。他笑:我离他远点。
然后我听见卓和的声音:小沈,你就尽不知好歹吧你,庄......
我其实蛮想听他下面的话。
可以了。说吧。
哦,没别的事。问问你,生日还回家?
我跟他的生日隔了小半年,一个严冬一个酷夏,都不是什么好时段。
他顿了两秒:你不说我都忘了。不过了吧,挺忙。
那怎么行,过九不过十嘛。
沈思博在那头哑然失笑,细碎的气息落在我脆弱的耳廓:你这个话都出来了,你不是一向觉得很土?
呵呵那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用手指不断绕着电话线圈,说:要不那天我陪你,随便过过?
好吧。他一向都迁就我:但那天我要出去做家教,你等我。
我搁上电话。室内异常安静。
我头一低就要起身走开,当然未遂,余下那三位一人一只手就把我给摁住了:
他答应了?
哎。
哦也,庄凝,就明天,把他办了。
曾小白,你看你奏是不含蓄。庄凝--苏玛还是一向慢悠悠的语调:我有卡,开房可以打折。
去死去死你们两个。
开KTV房哦,你想到哪里去了?苏玛得意的笑,得意的笑。
曾小白睨她一眼:KTV也可以的好不好,还更有气氛。
我啥都不说了,捂着额头坐在那里,谢端在旁边同情地拍拍我:庄凝......
还是这孩子纯情。一开口都这么细声慢语:要不,你就听她们的吧。
到那天却又下起雨来,操场上不知谁的毛毯忘了收,远远的看过去特别凄清。
谢端站在阳台上说:快一点啦,天都要黑了。
喂喂喂,慢点,谢谢。房间里,我本能地往后闪,躲避迎面而来的闪亮刀锋。
曾小白手持眉刀的刀柄,居高临下看我,像凛凛的一个侠女:to be?O
to ugly?
她自告奋勇要给我化妆,问题是我一时糊涂竟然答应了。
人仰马翻。我们方圆一米以内是凌乱的化妆品,浓烈的脂粉气。苏玛躲得远远地在角落里,戴耳机听BBC,搭配招牌表情--她们都神经了。
我手边摆着一条黑色蕾丝边小礼服裙,裙摆在膝盖以上至少三指宽,闷骚的一塌糊涂。
这些只为了今晚上,我能把我喜欢了十几年的男孩子拿下。
爱跟罗马一样,不能一朝形成,不过有时是需要一点催化剂。我承认,昨晚抱着被子构思过,他怎样在夜光迷离当中,被我崭新的美貌迷惑,突发危机感和占有欲--谁知道呢,我也是看过偶像剧的人,那上面都这么演。
要不是被这样的念头动了心,我怎么能坐在这儿,被曾小白当调色板使。
谢端推阳台门进来:哇。
曾小白可得意了:特美吧?收工。
我把镜子够过来,结果-这打击大了。里头的人我不认识。
--曾小白,你你你是不是在整我?
不好看吗?曾小白不解了:很好看啊。
我一着急就开始彪悍:好看,我裙子再短一点,就可以去卖了。
这叫什么话。曾小白蔑视地说:你要还跟平时那样,凭什么诱惑他啊。
我有点词穷,真的,关于如何吸引男性,这是我并不擅长的领域。
好看的。谢端这时候过来搂着我脖子:虽然不大像你了,但真挺好看的,我都想亲亲你了。
她的安慰多少让我心安。我又对着镜子照照。谢端尖尖的下巴压在我肩头,我在镜中看见我们脑袋挨脑袋,点尘不染的两张明亮面孔。
你们俩真恶心,恶心。曾小白在一旁皱鼻子:话说端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连庄凝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都有喜欢的男孩子。为什么你连鬼都不喜欢一个?
曾小白其实不是故意的,现在我们都知道,她讲话就是这个咄咄的腔调。谢端已经有点尴尬了:也不是的......
怎么没有,她喜欢我呗。我把谢端的手抓在手里:对吧端端?
当然啦。她笑起来:最喜欢你了。
我在卫生间,刚把小黑裙藏在绸缎里的拉链给找到,电话铃响了,我扯着领口就往外跑。
谢端在门口赶紧哗把窗帘给拉上,冲我摆手。
曾小白床头刚装了一个小分机,长颈鹿形状,她此刻也正在铺上换衣服,一只手绕到背后扣文胸,另一只手捏着它的脖子通话:
亲爱的......对呀,忙呢,不去了......呵呵......逗你玩的,我马上就下来啊。
她手忙脚乱阖上话筒,就往床下爬。
我嘘口气,有点小失望,缩回卫生间。才发现食指被尖锐的饰物拉出一道伤口,不很深,血将出来未出来的状态,挺疼的。
系上拉链,我把皱褶抚平顺,深呼吸,然后推门出来。
这下连苏玛都抬头了,嘴里还跟着广播在念念有词,就那么盯着我。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长手长脚的蜘蛛,胳膊都不知往哪儿放,下意识的把裙摆往下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