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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印雪甚是无奈，强颜欢笑道,“那请恩人先住一晚，明日一早再离开，也算是妾身微不足道的报答。”
“多谢。”
送走那二人，八水并没有睡下，而是站在空静的门口望着似是铺了一层银沙的夜空发呆，好像又在等待什么。
“八水小姐，”意料之中的声音清脆悦耳，小玲不卑不亢地走到八水身边，“小玲可以和您谈谈吗？”
八水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回想刚刚二人离开时，小玲欲言又止的样子。八水很期待那名年轻的艺伎会用什么样的理由让她留下。
清冷的月光抚摸着八水淡漠的面容，她的身影在月色下孤单而又倔强。
“八水小姐，您不是本地人吧？”
八水一愣，有些讶异地看着小玲：“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确定，只是刚刚一直偷偷观察您，总感觉您和我们不太一样，不过现在已经确定了。我在吉原学艺，也会经常跟着出道的艺伎姐姐们表演，有时候也会招待异国他乡的客人。”
看到小玲掩袖一笑，带着一抹俏皮的语气说道。
八水直呼上当，上了一次当还是不长记性啊！
“您是大清国的人吗？”
“算是吧！”
“嗯？”小玲若有所思，“难道祖籍是大清国，然后在日本长大的吗？”
“嗯。”
八水敷衍道。
“您的家人呢？他们还好吗？”
八水心里有些酸涩，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她强忍着眼泪，假装淡漠地说道：“他们，现在在一个离我很遥远的地方……”
“我五岁没有了双亲，家里的叔叔婶婶觉得我多余，便把我卖到这里。我今天十四岁，在这个鱼蛇混杂的地方，印雪妈妈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整整九年。在川泉屋的艺伎，多半都是走投无路被印雪妈妈收留的女孩子，她们中有很多不是艺伎而是纯属在这里寻觅一个栖身之所。就是为了这些人，二十七岁的她已经过了最佳的嫁人时机，尽管曾经有两次可以一步青云的机会。因为妈妈说如果她走了，这些孩子便会流离失所。”小玲的语气有些哽咽，“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这里是你们的家，可是她该怎么回到自己的家呢？
八水心里苦笑。
不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八水来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作用。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想要寻找一个安生之所何谈容易。
“现在川泉大不如从前了，自从前年川美姐姐嫁给一位高官当了小妾之后，这里客人比以往少了很多。不得已妈妈才让我去江户朋友那里学艺出道。”
“京都的艺馆应该比江户的实力更强吧？为什么送你去江户呢？”
“江户吉原那名老师是妈妈的挚友，妈妈说她不能时刻陪在我身边保护我，所以要找一个可以信懒的人托付才行。”
八水有些心软，就算小玲说的是假的，自己在艺伎馆当守卫，有吃有住也挺好。
既来之则安之！
八水回想着刚刚那名叫印雪的艺伎说过的一句话，乱世之中，互相扶持才能走的更长久。
嗯，那就这样吧！
当八水把自己留在这里的条件一一列举写下交给印雪的时候，那名秀丽端庄的女子仔细看完不禁觉得面前的姑娘根本不是之前那种冷漠高傲的人。
多年以后，八水再拿出那张自己单方面提出的不合理的契约时，她依然记得印雪妈妈对自己如孩子般宽容的笑意。
但是，好人总是不长命似乎成了每个时代不成文的自然定律。
这日，小玲从附近习屋练习回来，看到八水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一个月的接触，她慢慢地发现这个来自异国他乡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并非如初见时那般冷漠清高，而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八水撇见小玲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转过头淡淡地说道：“莫非小姐对在下有爱慕之心？”
小玲掩袖轻笑：“阿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记得你一个月前订制的那把琴，今日应该可以去取了吧？”
八水结下系在身上的白色襻带塞进衣袖中，说：“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回来。”
京都宽阔的街道两旁，是各色各样的店铺，天子脚下的经济发展自然要比地方发展的要快，这人来人往的街道比江户要热闹繁华许多，身边时不时还能听见流动小贩高昂的叫卖声。
纵使这夏日的骄阳似火，蝉鸣阵阵也阻碍不了木匠九桥广元对手中正在做最后一道收尾工作的全神贯注，很久没有哪样手工品让自己如此亢奋了。面对让自己几乎废寝忘食的完美成果，九桥广元想象八水那张惊叹的表情，不禁得意的笑起来。
而此刻面无表情的八水掀起门口的暖帘，穿过墙上挂满了各色各样乐器模型的前厅，与柜台前算账的掌柜点头示意后径直向后院的制作间走来。两个月前经过小玲的介绍知道了这家京都百年老店——九桥坊1，当时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找到了这位有些闷骚的青年男子。八水站在门口淡漠地环视这一片狼藉的房间，工具和那些成品、半成品随意丢放在地上，还有角落里一卷卷成堆的图纸画稿。
是该形容九桥广元废寝忘食还是邋里邋遢？
根本就是生活不能自理吧！
八水抬起左手，食指关节微弯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框，她也不想打扰九桥此时此刻的幻想，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他得意忘形的欠揍表情。
九桥抬起头看到如约而至的二人，小玲很礼貌的打了声招呼，而旁边可以整日说话不超过三句的少年正一脸嫌弃的看着自己。
“你小子小心一点！这个是广本大人为淞泽小姐订制的三弦琴，弄坏了怎么办！”
八水向前踏出一步的脚又收了回来，然后重重的踩在刚刚走路觉得碍事于是向旁边踢了踢的木箱上。
“啊——八水，你这个小兔崽子！”九桥惊恐的嚎叫，“你小心点会死啊！”
“阿水，”小玲忍住笑，“你再这么欺负九桥先生，以后他不做我们的生意怎么办？”
八水对九桥现在火冒三丈的表现很满意，收回脚走到九桥跟前，淡淡地说道：“十两金订制一把琴，在下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要不是看在小玲介绍的份上，估计现在你的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九桥一脸扭曲地瞪着面前俊秀的少年，要么整日不说话，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就是明目张胆的恐吓！
九桥‘蹭’站起来，死撑着战战兢兢的双腿，结结巴巴地说道：“老子早就说了，你这个乐器就算整个京都都不可能找到第二家能做出来，整个日本都不可能！这块二十一根弦，三尺二寸大小叫做「古筝」的东西！不知道的以为老子做的是棺材呢！”
“在下并不介意替阁下多订制一副棺材。”
九桥盯着八水笑眯眯地脸，硬着头皮嚷道：“一个月的时间，老子如约交了货，你该履行承诺了吧？当初找我订制的时候可是说好了！”
八水当然记得。
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什么都能很快学会，但又什么都学艺不精。可是八水又有些庆幸，至少还有一样自己可以拿得出手的技能。记得当时交给九桥古筝结构图纸的时候，从未接触过他国乐器的九桥连连惊叹，不断追问八水古筝的来历。八水只得胡诌说从前遇到的一位游历大清国的老师教授他的。
小玲也是满脸期待。
八水跪坐在案几前，抽出佩刀放在身侧。
“很久没有练习了，”八水有些感慨，自从来到这里也有小半年的光阴，却依然找不到回到现代的契机。
左手手指压在相应的琴弦上，轻抬右手，只听勾放的手指撩拨出几声脆响。
真是小看了九桥广元的能力，第一次接触古筝居然可以从外观到琴弦的音色制作的如此精细。
“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八水不禁佩服九桥，“这古筝做的很好。”
“那就履行你的约定吧？”九桥得意的挑起眉，咧着嘴笑道。
指尖轻跃于弦上，时而温柔时而张扬，时而灵动时而沉稳，时而欢快时而忧伤，时而凄凄切切，时而又壮志胸怀。整曲听下，仿佛身临其境。
意犹未尽啊！
小玲不禁感慨，在八水收尾后迫不及待的问道：“阿水，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啊！”
八水很想告诉小玲，她订制古筝，其实也为了在以后没有她八水的日子里，小玲也有一技之长，能他人之能，亦能他人之不能。
九桥广元静静的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双眸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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