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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雷声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还是想好好活着,我想做了坏事不受罚,是的,谁不想呢。闪电越来越亮,我把棉被裹紧。

过了年我开始找工作,不是很顺利,大型招聘和公务员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业系统的又没开始,市面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单位,或者对工作经验要求很高。我投了几家,总有一方不满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气是这样的,除夕刚过它会哄你暖几天,等你兴兴头头以为春天真来了,一觉醒来它就给你冷回解放前。这一番倒春寒就漫长了,藕断丝连欲语还休地差不多磨叽到清明,感觉简直无边无际。

齐享看我老是不大高兴,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边有为期两周的公务。天气预报上南方正是二十几度的艳阳天,我很有点动心,告诉我妈,我妈问: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学在那,我跟他同学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谁玩?

我自己玩呗,我都这么大人了。

学校那呢?

停课了。

我妈想了想:我才懒得管你。问了那么多,她还好意思这么说。隔了一会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记得把防晒霜带上,那边紫外线厉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来越啰嗦。

说什么?

没有,没有。

还有啊,你成绩也快下来了,你在那边查,还是我们帮你查?

我心里咯噔一下,欢快立刻折了许多:我自己查吧,你们别操心了。

我打电话给齐享,他过了一会才接,我说:喂,我妈同意了。

他笑:哦,那替我谢谢她。

咦,喝酒了你?

听出来了?

嗯。

他装作很懊恼:我都尽量扮清醒了,你配合一点。

哼,干吗喝酒啊。

应酬。

很重要?

当然。他转了话题:你现在在做什么?

回寝室啊,收拾东西。

苏玛和曾小白不知在商量点什么,我推门进去她们就不再说了。

讲我坏话呢?我笑嘻嘻地问,开橱门。

就讲了,怎么着吧。曾小白也笑,翘起一双长腿:这是干嘛?你现在就要搬走了?

没有,和齐享出去玩。

哟呵,去哪啊?

我干吗跟你汇报?你们两个说的那么开心,又不带我。

苏玛说:哦,我们刚在说,毕业之前全寝室一起出去聚个餐。

聚啊,今晚就去好了。

她们两个都不搭腔,我有点明白过来。

把一件长袖衬衣塞进包里,我转头问:

她回来了?

谢端被分到了新生宿舍,我们在走廊上经过,看到迎面而来大一的小女孩子们,觉得自己就像十足的老油条。

来之前不是一点犹豫没有的,她没跟我们任何一个联系,还是苏玛凑巧才碰上了,她想不想见我们?

还有,我想不想见她?

我还怨恨她,或者怕她更多一点?女人之间的情谊,不见得比不上爱情微妙。

端端。端端。在门口,曾小白和苏玛同时叫一声。

谢端正趴在桌上看书,闻声转头往这边望。她头发剪短了,几乎跟我的一样长,面孔还是那样白皙干净,她看见我们时的神色那么讶然,我一时甚至猜想她不会是,失忆了?

但她却很快起身,跑过来,又哭又笑地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

以前那些咬牙切齿,空剩一个表情,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背后是如何激烈的感情。我们四个像几年前那样围坐在小饭店里,我看到她样子很安宁,竟然也觉得很开心。

你也不跟我们联系。苏玛对谢端说。

谢端笑了笑,如果说有变,她比以往更加温和更加寡言。

她预备推迟半年,到秋天毕业。李老师已经帮她联系好在溧城的工作,如果顺利的话,她直接回去就可以上班。

多好啊。我说:我还没找着呢。

你考研嘛。苏玛是我们寝室最舒服的一个,直接保研,我原本也有这个机会,被我的盲目自信给放掉了。

考得还好吧?谢端问我:你肯定没问题。

我说:哎我们不讲这些事。

庄凝她幸福的都要傻啦,后天还要跟着齐哥哥出去玩呢。曾小白拿筷子指指点点:你们是不是等不及毕业就要办事啦?

办什么办事什么事,吃你的糖醋鱼。

谢端放下筷子:哦,说到这个,我可能今年年底。

我们都不解地看着她,她微微笑,说完:结婚。

......最后是曾小白说了一句:端端,你变幽默了。

是真的,我提前跟你们预约了,要去哦。她转脸对我说:庄凝,你要去哦。

这一天,章豫两口子前来机场接机,郝甜甜长得娇小,可真是个厉害的姑娘,她帮我提行李,然后单手把好大一个旅行包pia扔进了出租车后备箱,整个车都抖了一抖。

几个人里只有我出声赞叹,她男友和我男友都十分淡定。

这算什么。章豫说,这是个卷头发的、白净斯文的小伙子:改天让你看看她工作。

郝师姐做什么的?

她笑:你看我像做什么的?--齐享,你可别提示。

......老师?

哇。郝甜甜叫起来:你女朋友厉害哎,一猜就准。

我其实是开个玩笑,猜了最不可能的,没想到。齐享把最后一件行李扔进去,阖上车盖:那是,也不看看谁家的。

郝老师没有接他的茬:准确的说,是职业拓展训练师。

深C大是国内开发拓展训练比较早的大学,项目由校心理咨询中心、社会科学部和体育部联合开发,郝甜甜执教于社科部,训练师算兼职。

她目前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公寓,拓展训练场就在一墙之隔,五六米高的器械,暮光里看过去像一排高压线。

回头想不想试一试?我们把东西放下,看我在后窗那往那望,郝甜甜问。

好啊,有危险吗?

有我在就没事,不过其他训练师都不在,我只能做得了你的防护,你们两位。她对章豫和齐享说:只能边上待着围观。

郝甜甜去更衣室换装备,章豫在一旁踩一排悬吊的轮胎,歪歪倒倒。我和齐享转到背摔台那儿,这是个铁质,一面有阶梯的台架,我还高出它大半个脑袋,我说:这又不高,很容易啊。

他冲我抬抬下巴:上去试试。

你能接住我么?

这不就是培养信任度的吗,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从阶梯爬了上去,正面的确并不觉得多高,但是一转身,背后空空荡荡,那种失重的恐惧感马上来了,我问了两遍:

你准备好了么?

他的声音就在稍低一点的地方:你相信我么?

我两股战战,深呼吸,下了好几次决心,直到齐享笑起来:好了,别勉强。

我转过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实在太吓人了。

他说:哦,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来捂住他的嘴巴。

浓稠的夕阳光挤进我们中间,现在我稍微高他一点,这样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够居高注视着他,能把两只手放在他脸颊,细细抚摩他硬朗的五官。

齐享很配合,神情不动:好玩吗?

嗯。

玩够能下来了吗?

不能。我身体前倾,摇摇欲坠地,亲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闲着也是闲着,晚上我们一般集体活动,但齐享白天没有时间,她就陪我到处去玩,深南大道,欢乐谷,世界之窗,或者带我去吃她心水的小吃,双皮奶,芒果捞,还有一次领我去喝闻名久远的凉茶,我的确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也一气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后回过味来,苦得恨不得拿脑袋去磕柜台,舌头都打了结。

周末我们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这个从小没见过从而对大海充满无数YY的人的想象,差不多一样。

只可惜温度距离下水游泳还有一截,只能在海滩上转上一转,四个人都像小孩子,脱了鞋去趟海水,追逐打闹,累了躺回沙地上吃烧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买冷饮回来,听见章豫说:......就前两天,她打电话来说要我和甜甜当她的干爸干妈。

他掏出手机递给齐享:你要不要看百天时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没删。

我兴高采烈地搭腔:谁啊,谁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他一眼。

齐享接过来,屏幕上一个流口水的小宝宝,眼神很茫然地看着镜头。我伏在齐享肩上,我们都笑了起来。

真可爱,长得很像她。齐享把手机还给章豫。

章豫一边塞到裤兜里一边对我说:就是一个老同学。

又玩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我们商量到哪里吃饭,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头上。

下雨了,下雨了。这里的雨不像陵城的来得细致缠绵,从疏到密循序渐进,它不,它在瞬间不可收拾。但等我们撒腿跑到有瓦遮头,它已经差不多停了。

就这么大雨临头各自飞的片刻间,我们四个跑散了。我问齐享:你看到他们了没?

没有,人太多。他帮我挡着旁边挤挤挨挨的游客:没事,待会再和他们联系。

我打给甜甜姐。

打什么打。他拿过去按掉,我握着手机,他握着我的手。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干吗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脸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见章豫正在十米开外东张西望。

哎,章师兄在那边哎,章--我正要往那边挤,齐享叹口气,从身后把我一把捞进怀里。

喊什么喊,不许喊。他抱着我,低声说:你就不能让他们俩个单独待会儿吗,你这个小灯泡。

那个游戏是怎么开始的?这个地方,因为不熟悉而有那么多种可能,你怎么知道哪里会突然出现旧日的一条小街,哪里又别致地围拢住一泓流水。转角处有一家书店?也许。但有没有可能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广场?

你和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稳定的、已经存在的东西一时都相形见绌。我渐渐被这种兴致浸透,于是在停下来逗一只小松狮,而齐享独自走了一段,驻足于前头等待时,我看着他身后漫漫的城市,突发扮演他人的兴趣。

我几步追上去越过他,当他要赶上来,我立刻小跑几步,接着又缓下步伐,转身,手抄在口袋里倒退着一边走,一边煞有其事地注视他:先生,你干什么跟着我?

我想此刻齐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种被陌生挟裹而来的颠覆欲,否则平时他不会理会我这样的幼稚,眼下他神色里一点闪亮的微笑:这位小姐,地球是圆的,跟和被跟是相对的,也许是你在隔着大半个地球跟着我。

刚刚我还看见你身边有一个女的,她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这样,我对这儿熟啊,你跟着我好了。

这样不大好吧。他挺一本正经地说:她也许会不高兴。

我不......我无从置辩,这就是微妙之处,你不能替你自己发言: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着走,这是一段漫长的上坡,月色柔亮,绿树在两旁沙沙作响,我问:

嗳,你喜欢她哪一点?

他回答:聪明,又执著。

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欢呢?

太执着。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问题,这样并不好,不公平,这相当于同时有两个我,却只有一个他。于是他反问:那你呢,谈谈你的男友。

你是想听我夸奖他吗?

夸奖他,抱怨他,对他提意见,什么都可以,反正他并不在场。他这么说,活像要诱惑人出轨。

我不上你的当。

上我什么当?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我本人的醋:你都不先问问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对面有家7-11便利店,我随口道:eleve

Eleve

,她应该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过我扮演的非常烂,到了路口明显不知道该朝哪儿转。东张西望了一会,我才带头往右边拐,齐享他实际上也许是认得路的,不过他装得像个真正的迷途客,不质疑地随我走过去。

那边是一家小剧院,观众都等在门口,海报上写着《一只虎皮猫的爱情意见》。

情节很通俗也很简单,一只流浪的猫咪,经历几段收养,它是象征同时又担当旁白,它辗转于爱情中的****、机会主义者、癌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机的夫妻。

这是个锋利又温暖的故事,这只猫不能被驯服不能被控制,它要离开谁也挡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经感受它皮毛的柔软和温度。

我们进去坐定没多久,台上女孩抱着猫问她的恋人: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她一说我就在台下捂住脸,太耳熟了,爱情里的大俗套,哪个都跑不掉。齐享看看我,我对他羞愧的笑笑,他莞尔,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回答:

属于它的时间是边界模糊的土壤,并没有一块界碑分明,确定我对你的爱情,在这一线从无到有。

它无非是某一时刻砰然心动,某一时刻情根深种,某些时刻辗转反侧,某些时刻静海深流。

只是它一经存在就寸土不让,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时刻,所有的时刻,对你念念不忘。

女声的吟唱开始切入,接着是男声,不断重复,叠加,强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私语,反成了背景,这一幕即将结束。观众们都开始放松,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转头又成了eleve

:我男朋友,他就从来不肯好好答这个问题。

齐享笑了笑:我们每次见面都不大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给得罪了。

我反应过来:呃?

灯光淡淡地投射在他侧脸,他似乎真的在跟狭路相逢的一个陌路人倾谈: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气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机会想赔偿吧,却差一点误伤到她--就那么扑过来,她倒没什么,我零下几度被吓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决定以后离这女孩远一点;

后来隔了大半年再见到,我竟然一秒都没耽搁,就把她认了出来,在学校的辩论比赛上,她当着全院师生,驳的对手哑口无言,漂亮,敏锐又不可一世。他终于肯转头看我:我想我没有别的选择。

台上小情侣缠绵成一个剪影,光线逐渐黯淡,工作人员开始来来回回置换道具。

灯光又亮,换了布景,虎皮猫在恋人脚边梭巡,已经不在怀里。我看了两分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们走吧,走吧。

现在?

嗯,我不想看到这个故事有不好的收场。

从小剧场出来,时间已经不早,我准备打车回深C大。

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eleve

对,eleve

。他抬一抬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让你男朋友知道。

当然,你也不要告诉你的,女友。到这里我已经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车缓缓停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拢的更紧一点,低头问:愿意跟我回去?

他没有称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eleve

庄凝老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

但eleve

不是,eleve

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齐享拨开我的头发:在这个地方,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是在问我,他从那个游戏里脱身了。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也不是没有机会的,虽然有各种障碍,比如长辈一墙之隔,比如在车里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这些不是大问题。但我总认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松的环境,有舒服松软的床。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矫情,他还牢牢记着。

不要问我。我说。

反正我的不拒绝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

的,是eleve

想要这个男人。我当她比较放松,她是个经验丰富的女子,什么都不用害怕。

齐享看出来了,他俯下身,轻声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请暂时离开。

我闭着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发,他把我的肩带推到胳膊上,然后亲吻我锁骨到耳垂那一块,没一会我就开始气喘吁吁地推他。

你也喜欢这样?齐享的气息也已经不稳:我以为只有庄凝喜欢。

他是这么了解我的身体,他依此把我一点点剥离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齐享微笑起来,他下床,关掉房间所有的灯。

我不甘心:我还是她,这不都一样吗?

他走回来吻我:怎么能一样。

齐享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带扣上时,一阵铃声敲打了进来。我们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捞过来看了一眼,坐起身。

这个电话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呼吸,摁了通话键,声音很稳:你好,是,我是齐享。

我搂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后背上,他一边讲话,左手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小臂的肌肤: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说,没有关系......不太好是吗?还有没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约十秒房间里一片静默,接着他说:好的,我知道了......哪里,还是要多谢你......是的来日方长......再联系。

他把手机扔到床头,掏出烟盒来咬出一支。

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跟我有关:怎么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臂从他身体上拿开。他只穿一条长裤,赤着脚踩过地毯,推开落地窗。

齐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么事?

屋里没有灯光,但外面是那么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释过的墨水,我们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线笔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时的样子,他一般不会把它带回来给我看。

而我在听到他的问题以后,想来,神色也舒展不到哪里去。

庄凝,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二天的考试?

......

我没有回答,是因为一方面我惊讶他得知这件事,另一方面我理亏是理亏一些,但仍然觉得他反应有些过激,我爸这么责备还有道理,而他,他难道不该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选择?我有这个解释的必要吗?

但是他在等着,我想,算了,他总之是关心我:我当时有点不舒服,然后就不想考了,哈,没事,我还能找不到工作吗,是不是?

我轻快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安抚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样放弃了?你知道你英语和政治考了多少吗?加起来超过一百七,第二天专业课只要发挥正常,基本没有问题,结果你就那样放弃了?因为那么一点小事?

我心里一阵刺痛:你为什么激动?我自己还没有激动......又不是你的考试,你干嘛看的那么重要?

因为我见过你复习多么刻苦,庄凝,你多么孤注一掷的考这场试,我看的重要,是因为我知道它对你有多重要。

我跟齐享在一起,最初老是摩擦,中间也吵过架,平时相处也起过争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即使偶尔发起火来也能很快自控,我几乎一点不具备应付他怒火的经验: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说的对吗?

头一次,听到他讲出这三个字。我啪站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有的时候,的确拿你没有办法,明明觉得我们都在向前走了,回头一看你还在原地站着,那个人就真的那么值得你留恋?有个问题我从来不问,觉得非常丢脸,但是庄凝,我,齐享,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我简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想把手头能抓到的东西统统丢到他头上,让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话音一落,我却哭了起来,他问,他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气都倒不顺。

如果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只是伤心、生气,自知还能够解释,甚至还指望齐享像平时那样来哄一哄我,待会儿我就会晓得,这只是个开始。

他真的走近,递给我拧过的湿毛巾:把脸擦一擦。

我接了过来擦擦脸,心里好受一些,我甚至有个痴念头,待会儿说明白了,他会怎么愧疚呢,我决定提前原谅他,抽抽鼻子,主动去拉他的手。

他却轻轻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回床沿,他也在我对面坐下--或者说靠更适合一些,靠在圈椅的扶手上。他有几秒钟酝酿的过程,然后再开口:我有别的事想要知道。去年,我在**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并不回答。

我这才发现我还可笑地攥着他的手指,松开,心里一片冰凉。齐享看着我,他语气竟然算得上心平气和:我厌倦了一直去想这件事,你说吧庄凝,只要你说,我都接受。

这世上需求和供给的不平衡真是处处存在,自有人亟待辩解对方早一溜多远我不听我不听,也有像我这样,真要被索取一个解释时,语言一贫如洗。

戏剧冲突到顶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该怎么办呢?

扯个谎,就扯个谎吧庄凝,说你生了一场病,被车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驱使下,编个谎话有什么难的,甚至我都想好该怎么开头了--那一天学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开口,我不要说。我被自己给弄得绝望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不是顽抗也不是无赖,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让自己比较不无耻一点,是明明做错了事还要说谎呢,还是讲了实话以后,再求他原谅我原谅我?

一年半以前,或许一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坦承之后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要是你,也不能跟我自己在一起了,你要离开就离开吧。

但是现在呢。

我如果还是那时候的庄凝,刚才就不会为他那句话哭那么厉害。可是我就算有可能,把那么一点一点,心思缠绵的改变讲给他听,那个可能性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关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身,在他拉开房门之前终于能出了声:你去哪?

听起来他是笑了笑:你还在乎这个吗?

他出去后没多长时间,天又下起雨来,这一次不但势若倾盆,而且阵线绵长。

我打他的手机,一连好几遍都无人接听,我下楼去前台要了两把伞,在四周找了半个小时,最后转到酒店的后门,也不见他的身影。

从这边上去是安全通道,我把雨伞收起来靠在一边,坐到阶梯上,额发和肩膀都淋得透湿,牛仔裤从脚踝到膝盖紧紧黏在皮肤上,我非常无力,眼泪却一点都流不出来。

回房间我从包里翻出我妈之前塞进去的感冒药,吃了一片,然后去卫生间把湿衣服先晾起来,放水洗澡。我一边使劲刷浴缸,一边想,他不会一直不回来吧,我们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我有一半是被冻醒的,浴缸里的水温估计已经不到三十度,我站起来全身哆嗦,又拿热水彻底冲了一遍。外头雨小了,但齐享还没有回来,我昏昏沉沉地爬上床,伸手去摸手机,还没有碰到就迷糊了过去。

从他离开到我躺在床上陷入昏睡,大约是从十点半到凌晨一点这一段。接下来我们不妨以齐享的角度来说一说这两个多小时,所发生的事。

他并没有走远,他过后告诉我,但是我的思路不对,如果我坐电梯上二十楼,会在酒店的观景茶座找到他,虽然他当时,既没有心情观景也没有心情喝茶。服务生引他到吸烟区,但他一支烟从头到尾,并没有点燃。

那一小段他的心理活动,具体我是讲不上来的,只能用关键词来概括,失望,和愤怒,他后来对此只简略地说了一说,不愿多提,最起码没有提到他的伤感和严重受损的自尊心,我问他他就当没听到。

齐享回房间是十二点左右,他看了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一进门他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光线昏暗,我放在床上的外套不见了。

当然,它彼时在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连同它的主人,后者正躺在一缸热水中,又累又刚吃了药。

其实还有很多痕迹可寻,比如我的包明明还在,但是,从齐享进房间,静谧迎面而来的那一瞬,他在心理上,就已经先入为主,那个坏脾气任性的女孩,不知负气跑哪儿去了。

你这么倔,他说,这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齐享站在那里给我回电话,结果手机在包里闷头闷脑地开始响。他下楼之前,甚至还推开洗手间的门匆匆一瞥,如果当时门扇再展开哪怕十五度,他就可以看见我挂在那里的牛仔裤。

他去前台询问,果然,前台接待对我很有印象,那位小姐,她刚在这里要了伞,出去到现在还没见回来。

齐享坐在大厅又等了片刻,这么一截时间里,他逐渐焦躁起来,雨势渐渐小了,而楼上浴缸里的水正慢慢变凉,我已在睡梦的边缘。

他重又上楼,室内纹丝未变,他只能拨给郝甜甜,这个姑娘一开始含着睡意正浓的钝然,咬字都不太清楚,啊?你说小庄啊,没有,她不说不回了嘛,我就留在章豫这儿,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她声音渐渐利落起来,哎呀,这怎么办,要我帮忙不?

假如焦灼方才只是一只爪子,在郝甜甜说没有的那一瞬间,立时变成了一排尖牙,齐享说他几乎不记得回答了对方什么,阖上手机人已经疾步到了走廊,反手撞上房门。

砰的一声。从时间算起来,我是被这一声给彻底惊醒的。

我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梦一直没断,这个雨夜真是辽阔,我好像小半生都过去了,还在它的里面。

有那么一会儿,雨好像下到了屋里,我嗅了嗅,它凉淡的味道就在咫尺间。

我翻了个身。我这时候已经醒的差不多了,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但心却跳得一下比一下快,直到床的另一半陷下去,来人从身后整个把我抱在怀里,雨水清澈的气息就像是从天而降,真是一场好雨。

回来了?我非常轻非常轻地问,倒不是别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

嗯。他的身体,被淋湿的部分微凉,其他都非常烫。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被他握住,动弹不得,他说:你刚刚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啊,找了你一趟,这不没找到吗。

他没有接话,从后面轻咬我的耳朵和脖颈,手上也用了力气,我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柔软,隔着T恤的一层棉布,反复被包抄,被捻动,再等他腾出手放在我裸露的腰上,连我都感觉到自己身体轻微的一阵抖。

齐享支起身,我就着他平躺了下来,像个听话的小丫头,抬一抬上身,再举起胳膊,T恤在腕部一纠缠,立刻就不知所踪,他扣住我的双手,解开衬衣一个个纽扣,一边他低头,沿着我下巴到右耳后那一条斜线吻上去。

现在我手掌下是齐享年轻的坚硬的肌肉,这是他的脊背,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胸膛和小腹,他握着我的手,越过他身体的其余部位。

接着他分开我,抚摸我,揉捻并且剥开我,最后他尝试着进入。

除了他猛然到底的那一瞬,我痛得几近失聪,其他时候都还可以忍受。我掐着他小臂,艰难地调整呼吸,尽量不去牵动体内新添的伤口。而对于齐享,这个伤口正接纳他一边又推挤着他,他俯下身来亲吻我,忽然间伸手一扯,被单漫过头顶,黑暗铺天盖地,我在不见光的四面里被围困,被碾压,被厮磨,被一次一次劈开,慌不择路却避无可避。

我一时竟然困惑,是不是这个人?他是谁?我叫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答,从轻声试探到一迭声嘶喊,我开始使劲推他,再得不到回应我估计就要崩溃了,他这才把遮挡物掀开。月光和清凉的空气里面,双方都喘息急促,我脸上满是冷掉的泪水。

我又得以看清楚他的脸,每一根线条都是我熟悉的,却又仿佛被人偷换灵魂,平时他的眼睛不像这么黑,嘴唇没有这么红,想来我此刻也是非常鲜艳,只是自己看不见。齐享看着我,律动轻缓下来,他低下头,我的眼泪蹭在他面颊上。

天还没有亮,刚下过雨的天空呈现一种暗红色,我们两个刚才有一阵短暂的睡眠,我先醒来,一动齐享就跟着醒了。

你要什么?他问我。

去洗手间。

他放开我,我扶着他的手臂起来,坐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过去,回来以后我们各自检阅了一下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最吓人的是他小臂上被我掐出的,紫红紫红的几弯小月亮。

我说:不痛啊?

当时没感觉。齐享抱我坐到他腿上:你呢?

还好。

他样子挺坏的:那把我掐成这样。

肯定是疼啊,不然换你试试。我辩解:不过我从小就扛疼。

这我怎么试?他失笑:不过要是能让你觉得公平点儿的话--我也疼,你紧得......

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去去去,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他把我的手拿下来:那讨论点什么,你说。

你刚才找不到我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着急?

你能不能问个有建设性的?齐享回答,态度颇为不合作。他之前简略告诉了我过程,他下楼把号码留给前台,嘱咐看到我就打电话告知,然后他出门打车直奔深C大,不见人影又去了火车站,但当晚并没有到陵城的车次,他甚至回到我们看话剧的那个小剧院。但他并没有提到担心或是焦灼这些话,他描述的非常客观。

但是我之前找不到你,我很着急的啊,这有没有建设性?我说:齐享,我没有考试,是真的身体不舒服,这个很多人都可以作证。至于,至于去年元宵节......

去年元宵节。齐享接过我的话:我正在**,那时候非典爆发,连我在内好几个同事被隔离,有人被送去医院再也没回来,每天都看见彼此恐惧的表情,人在什么时候最觉得现有的一切值得珍惜?也就那个时候了吧。

我想,他什么意思?

现有的一切,包括你。他说:小凝,这一年过来,我们一直很愉快,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是......

齐享搂着我躺下来:你是想说,你不是一年前的庄凝了?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笑,把我的脑袋攮到他肩膀上,我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他再次进入我,是天色露了微光的时刻,这一场激烈而漫长过后,我们在地毯上睡得很不像样。接着是午饭前的那一次短兵相接,几乎耗尽了我的气力,我趴在没头没尾的被褥里,齐享从后面亲吻我的背:想吃什么?

不想吃,想睡觉。

他抄起我的腰把我拖起来。我们磨磨唧唧地一直出了电梯,在大堂迎面遇上了齐享的同事,他们停下说话,我慢慢往前走着等他。

齐享出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沿上发短信,这是切割成正立方的大理石,有一面紧挨台阶。他在阶梯尽头伸手给我,我刚碰到就变了主意,收回去,笑:你看,这有一米五高吗?

别胡闹啊。

我就欺负这儿没人认识我。我站立起来,背转过身:齐享,你准备好接住我没有?

一年以后。

你真跳下去了?他接住了?曾小白在镜子前转个身:腰是不是有点大?

是啊。我回答: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腰。

你们动作可真够快的。苏玛在旁边说:连酒都没摆。

领证纯属是临时一兴头。我说:摆酒就算了,我们俩都懒的要命,又忙。

老人没有反对?

反对了,扛着呗,扛到几时算几时。

庄凝,你老实说。曾小白戴着手套来摸我的肚子:你是不是?嗯?

乱摸什么,瞎操心。

还不好意思呢。曾小白大大咧咧的笑起来:咱们,是不?一个寝室四年多,你啥我没见过?

我不好意思?我说:我都已婚妇女了,你跟我来这套。

刚接到谢端邀请电话时我一口答应了她做伴娘的请求,然后我给曾小白和苏玛打过去,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下具体事宜:时间,交通工具,到哪儿订礼服,等等。

正兴奋着呢,齐享给我发了条短信,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饭吧,乖。

啪哧一声,我心里的小火苗熄了半截。我这才想起来,妈的,我自己也嫁人了啊,还给谁当伴娘啊我。

如今我坐在那看她们两个试美美的伴娘装,有粉色的小裙子,同色的手套还有小坎肩,我真是气愤,起身给齐享拨了个电话,我说:你在干吗呢?

给你听听。他把手机拿离耳旁,我听到有人激动地在喊:来来来,郑处,我今天,跟你放个雷子,先干掉这杯。哗啦哗啦,杯盘不绝于耳。

又在应酬?

可不是。他问:婚礼有意思吗?

还没开始呢,齐享,我突然想

......

哎哎小齐,躲这儿干什么呢,过来过来!有中年男子的声音,硬是挤到我们中间,齐享在那头笑道:任总您先,我马上。然后他低声说:那先这样,回头联系。

你少喝......如同有一把刀一下截断了那头的喧闹,我把手机阖上,心里有一块酸酸的。

窗外是依然年轻的溧湖,像终于炼出头的一个善意的妖怪,漂亮的都有点儿不当了,却又非常从容。我看着。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进来,哎呀,等会儿。曾小白手忙脚乱:拉链,拉链。

是我啊,谢端。

苏玛去拉开门,谢端拎着婚纱的裙摆闪进来,反手锁上门。

我转过身,一时都有点辨认不出,她也真是漂亮,化了淡妆,眼睛闪着光。

端端,哎呀,端端。

她可能是一溜小跑过来的,有点喘:我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陪陪你们。

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曾小白往外赶她:一会儿我们去陪你。

没事。谢端坐到沙发上,一手一只把高跟鞋脱掉:我正好休息休息。

说完,她竟然往后一躺:哎呀真的好累。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又瞧瞧这个倦卧的新娘子,她一向不是这么不靠谱的,躺在那里,拿指节一下一下揉按额角。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过来敲那扇门:端端,端端?

听声音,是她妈妈。

谢端握住我的手腕:说我不在,说我不在。

外面那位顿了一顿:端端,我知道你在里面。

曾小白用口型问: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

只能俯下身去:嗳,端端,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突然泪流满面,翻了个身过去。

曾小白去把门打开。

阿姨。我们向她打招呼。

你们好,一起过去吧?她对窝在沙发上的女儿说:端端,来跟妈妈去大厅,都等着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点儿不舒服。

李老师静静看我一眼,然后转头:端端,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谢端一动不动。母女两就这么对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轻声道:要不先回避?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们说,我们去外头等。

李云老师轻轻点点头,我们都已经走到门口,谢端突然坐起来:你们不要走!

她妈妈隔了两秒,开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样,端端,你不要这么荒唐。

我们还是退了出去,在谢端的泪眼里。苏玛最后一个,从外边带上门。

这怎么回事啊。曾小白说:我能偷听吗?

但她也并没有实行,而是默默地跟着我们走到一边。走廊上有人路过,突然退回来:庄师妹?

我抬头,发现眼熟,他说: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这边发展了呗,陵城没我的地儿。他笑道:听说你跟小齐?

嗯。

真是,没想到。他问:你是婚礼哪边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么会来?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个同事吧。

谢端被她妈妈托关系分在社区,他们怎么做上同事,我有点联想不能。我说:你认识新郎吗?

谈不上认识,今天初次见,听说是个中学老师。

哦,人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听这么多呢,毕竟不是我跟他过一辈子--你们都站这儿讲话,新娘子呢?

在里面补妆。我说:一会儿就去。

谢端那一天出现在婚礼现场时,仍然光彩照人,没有一点哭泣过的影子,她刚才的任性也许是最后一点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够突然出现,带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注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间,看着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来,罪名成立,刑期六年。两个月后,沈思博从陵城机场飞抵德国,投奔他在那边的姑姑。听卓和说他本不愿这个时候走,他妈妈却一定坚持,她咬着牙说,你在这里陪着我们能有什么出息?尽孝还是陪葬?你父亲失势了,没有关系,等你日后出人头地,你看着吧,个个都会忘掉我们家发生过的事。

我以前爱屋及乌,也不免觉得沈伯母是个没太多见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时刻,她一样可以把事情想得这么清楚。

卓和问我,你有什么要我转达吗?

我当时想了一想,我祝他过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说,你心里头别骂我虚伪啊,我说真的。

现在我看着她,我心里有同样的愿望,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词儿来解释,宽恕,感情什么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内心隐秘的担忧--他们如果不幸,生活会再一次惩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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