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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从命!”众墨者改跪为坐,拱手。

“随巢要走了,”随巢子再次看一圈众墨者,“随巢别无牵挂,只想唠叨三桩事情:一是随巢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众墨者晓得巨子开始托付大事,无不敛神正襟,凝视随巢子。

草厅一片沉寂。

“这第一桩,”随巢子淡淡一笑,“随巢思念诸位,临行前贪心再见诸位一面,再看诸位一眼。诸位既来,老朽这个愿,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桩。”

众墨者一齐拱手,泪水盈眶。

随巢子接道:“自先师始创墨道,墨派已经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数人,到眼前数以千计,遍满列国,可谓是前赴后继,代出楷模。时至今日,墨道行于天下,妇孺皆知,可与杨子之学分庭,黄老之学并举,孔孟之学犹不及也,事业方兴未艾。随巢不才,承蒙先巨子孟胜抬爱,承蒙诸位墨者拥戴,尸巨子之位近三十年,其间虽无建树,却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尸此位。本欲早选贤良,承擎墨道旌旗,无奈天不遂愿,拖延至今。今日风和日丽,气氛祥和,各路墨者云集,老朽不敢再误天机,就此举荐新巨子,由新巨子引领诸贤,继续墨道大业。经与诸老商议,老朽举荐的新巨子是⋯⋯”目光剑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没有墨者惊讶。

告子名不害,齐国即墨人,三岁那年父母双亡,被墨子收留,照理说当与随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诸老是一辈,但因他年少许多,自虚一辈,执弟子礼事随巢子、胡非子等尊者。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过世,仍然健在的诸老中,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均与随巢子一样步入耄耋,因道远路遥未能赶来。胡非子虽然在座,却也年老体弱,病魔缠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资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来做新一代巨子,既是意料中事,亦为众望所归。

告子诚惶诚恐,跪地泣道:“巨子,弟子⋯⋯”

随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来,请坐此处。”

告子跪前几步,坐在榻前的主席位上。

众人见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内,尽皆改坐为跪,齐叩:“参见巨子!”

墨门不似儒门,没有更多的繁文缛节,一齐跪拜,就算是承认新巨子了。

告子还过礼,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将他拉起,拱手:“胡师叔,弟子⋯⋯弟子岂敢受师叔大礼?”

胡非子一脸严肃,拱手:“墨者胡非参见巨子,谨听巨子差遣!”

告子饱含热泪,将胡非子扶坐,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随巢子榻前的主席位上,面向随巢子跪下。

随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颤动:“不害,从今日始,老朽将天下这个烂摊子卸给你了。”

“巨子,”告子紧握随巢子,声音哽咽,泪水盈眶,“弟子德浅力薄,深恐有负巨子重托!”

随巢子吃力地摆手:“甭说这个了。”扬手向众人,“诸位墨者,随巢再说第三桩,天下公事。”咳嗽两声,转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这一桩,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辞,抹去泪水,退后两步,朝随巢子连拜三拜,改跪为坐,细细禀道,“禀报巨子,就眼前来说,天下大事当在函谷。六国纵军近四十万云集关外,势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倾国之力应战。这场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了!”

山外局势就如山雨欲来,这是谁都清楚的。虽然如此,在告子缓缓道出时,厅中气氛仍显压抑,就似有块千钧之石压在众墨者心头。

告子仍嫌不够,略顿一下,不无忧心地追加一句:“纵军如果开战,七国总兵力或逾七十万,天下或将生灵涂炭,血流漂杵。”说着仰头望向随巢子,“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弟子祈请巨子点拨。”

随巢子吃力地给他个笑,缓缓闭目,喃声叫道:“宋趼,来⋯⋯”

宋趼趋过来,轻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

宋趼扶随巢子躺下,在他头下垫块木枕,在榻边跪伏。

看到随巢子的双眼完全闭合,告子明白,整副担子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肩上,不由得心中一颤,转头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钩,一动未动,犹如一尊雕塑。

告子闭目稳会儿心神,再度睁开,转对众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诸位墨者,承蒙巨子错爱,承蒙诸位抬爱,不害暂尸巨子之位。从即时起,不害誓与诸位贤达一道,竭诚尽力,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众墨者尽皆起立盟誓:“我等誓愿追随巨子,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诸位贤达,天下烽烟再起,大战一触即发,不害才疏,望诸位教我应对妙方。”

众墨者七嘴八舌,畅所欲言。讨论约有一炷香时间,告子见众人并未议出切实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碍随巢子休息,便提请明日再议。

众墨者纷纷散去,厅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将子、宋趼和告子。屈将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趼多年来一直跟从随巢子,二人皆是众墨者中次一辈的核心人物。

经过前番折腾,随巢子似是耗尽精力,面色蜡黄,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一手按在肝部,一手握住宋趼,显然是在忍受什么。

胡非子趋前,伸手搭在随巢子脉上,叫道:“随巢兄!”

随巢子微微睁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胡非兄⋯⋯”

告子、屈将子和宋趼三人尽皆跪下,泣道:“巨子⋯⋯”

随巢子微微一叹,不再言语。

静坐有顷,待神色有所恢复,随巢子看向满脸络腮胡子的屈将子:“屈将,邹生可有音讯?”

屈将子拱手:“禀报巨子,邹生一直跟随苏子,不曾有过片刻远离。”

“他的功夫可有长进?”

“大有长进,尤其是一手飞刀,已经出神入化了!”

“好呀。”随巢子脸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实无杂,是块好料。他的武功在墨者中也为上乘,这又精进许多,实是可喜。你转告他,苏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又转问告子,“孙膑可有音讯?”

“回禀巨子,”告子应道,“孙子已经获救。苏子安排淳于子将他营救至齐,隐身于上将军田忌府中。”

随巢子嘘出一口气:“在齐国就好。他一日不离开大梁,随巢一日放心不下呀。”

宋趼插言道:“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闭目应道。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苏秦、孙膑也就够了,缘何又去容留庞涓和张仪?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庞涓,天下不乱才怪!”

“鬼谷先生之棋下得深远,岂是尔等目力所能看见?”

“弟子敢问远在何处?”宋趼不依不饶。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语,随巢子长叹一声:“唉,远得为师也看不真切啊!”转对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战乱非但未得丝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来,老朽体衰,在此幽谷苟延残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于天下,非墨道之过。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天下已经失道,愈演愈乱,愈乱亦愈需我墨道。至于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对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先生不辞劳苦,仅用区区数年即育出苏秦、孙膑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国,实令老朽汗颜。对于方今乱象,苏秦应之以列国合纵,堪称妙方!”说到这儿,逐一扫瞄四人,“尔等务必全力以赴,协助苏秦,促使天下纵亲。”

“我等记下了!”四人齐道。

“眼前战事,非苏子不可化解。我观列国,虽然合纵,却各怀异志,与苏子并不同道。合纵旨在摒秦、制秦,秦人也必不甘,或会加害于苏子。苏子任重道远,不能没个防备。”随巢子看向屈将子,“屈将,诸墨者中,论侠义武功,无人及你。你可全力以赴,保护苏子,辅佐苏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将子拱手:“弟子遵命!”

“诸位贤达,”随巢子环视几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无论苏子成功与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须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须经由天下达才。齐国稷下会聚天下饱学之士,这样的达才或可觅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选达才,扬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门人新老交接后,随巢子又撑三日,于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静静守护下溘然长辞。

在先巨子辞世的次日,位于洛阳轩里伊水东岸的琴庙也告落成。

与公子卬大兴土木营建的苏家府院、墓园、家庙相比,琴庙土墙草顶,没有围墙,远看像是山间隐庐,低矮、孤独而简陋。不是公子卬舍不得花钱,是苏秦坚持这样,说琴师并不需要高屋广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草舍也就够了。

落成仪式上,周显王躬身祭奠,在正堂亲手挂起王后遗像,让她正对琴师的泥塑。

挂好遗像,显王看向宫正。

宫正令两个宫人抬进一只琴台并一只琴盒,将琴台摆在泥塑前,将琴盒放到显王跟前。显王亲手从盒中取出一把金丝闪亮的七弦琴,摆在琴台上。

琴台与琴皆由金丝楠木精雕而成,工艺精湛。琴头刻着“知音汕汕”八字,取意自《诗》中“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之句,琴台上刻着俞伯牙、钟子期的知音浮雕。琴师两手抚琴,似弹非弹,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中,王后双目迷离,如痴如醉,二人构成一幅知音和合的场景。

宫正摆好,叩首,泣诉道:“淇子,这只琴台,还有这把楠琴,是老奴奉陛下旨令,取娘娘棺椁上的金丝楠木余料,请宫中乐师特别为您定制的,‘知音汕汕’是陛下亲手用御剑一剑一剑刻上去的,您老好好弹吧,娘娘在用心倾听呢!只要听到您的琴声,娘娘就不伤心了,娘娘就把一切不快忘光了。”

听着宫正的诉说,周显王孩子似的哭了。

苏秦跟着哭了。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哭得最投入、声音最响亮的却不是苏秦,而是公子卬。许是感动于琴师的凄惨人生,许是联想到苏秦、庞涓诸人年纪轻轻就已建下盖世奇功,而自己行将不惑依旧碌碌无成,许是忆起因自己的无能而白白丢失的河西和因此而丧生的八万将士,公子卬越哭越伤感,到后来竟是涕泪滂沱。

这浩大的哭声于显王却是刺耳。

俟其哭声略降低些,显王缓缓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块羊皮上挥毫写出“天下第一琴”五字,然后起驾回宫。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制作一块金丝楠木匾额,金底黑字,悬于琴庙门楣。

门框两侧是苏秦贡献的一副楹联,上联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风”,下联是“文武二弦协唱高山流水”,与显王的横批“天下第一琴”珠联一体。

待工匠把刻写楹联的木板全部钉好,公子卬退后几步,眯起眼看一会儿,赞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间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宫、商、角、徵、羽,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为尘世雅曲,明月清风为高天清韵。此七弦合鸣,天上人间无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绝联呢!”

苏秦凝视楹联,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真没想到,论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

“苏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旧呵呵笑出几声,顾自接道,“传说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为,天地之音过于缥缈,过于旷远,没有人间之律实在、柔温。呵呵呵,《诗》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苏秦一眼,“咦,说到这里,在下倒是想起一事,正要求问苏子呢。”

“公子请讲。”

“《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苏子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归门,当与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却观苏子日日守在帐中,让嫂夫人独守空房。”

苏秦低头不语。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大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确太土,配不上苏子!”又笑数声,“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还是始配的好。就说在下吧,此生也算风流,阅历女人无数,可真正知疼知爱知冷暖的,仍旧是始配夫人。嫂夫人虽说土气,但依在下观之,贤淑恭柔皆具。苏子这般冷落她,也是不该呀!”

苏秦不好再说什么,轻叹一声,走进庙中,在琴师泥塑前面跪下,缓缓闭目。

黄昏,轩里村依旧喧嚣。数不清的匠人与兵士仍在顶着夜色赶活儿,为新贵苏府起房造屋。新府选在村北,占地半井,东至苏家桑林,西至伊水岸边,前后一共六进院落,余为园林。这在周室,除去王宫和东西二位周公的宫室,规模当是最大的了。

小喜儿显然不适应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贵,依旧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

从早上忙到天黑,小喜儿实在累了,喂好阿黑,关好院门,正要进房睡觉,却听到叩门声。

见是苏厉妻,小喜儿勉强挤出一笑:“大嫂!”

“妹子呀,”苏厉妻反手掩上门,将她扯进屋里,急切说道,“你咋能不听劝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箩筐,你只是按兵不动,真是急死人!”

小喜儿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好妹子呀,”苏厉妻压低声音,“刚才听娃子他大说,二弟,哦,不,是相爷,相爷他依旧单身,身边并无女人,连仆女也没一个,全是男爷们儿。一个大男人家,身边没女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没有花花肠子。相爷这人是怪,可不拘他咋怪,身边没个女人不成。这个坑本来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让别人占去!”

小喜儿的嘴唇咬得更紧了。

“妹子呀,不拘咋说,你得再试一次。要是相爷执意不肯,咱就认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爷这次回来,跟以往不一样。”

小喜儿微微抬头,盯住她。

“以往他回来,因为不得志,没脸见人,心里窝火,对妹子自是不待见。此番不一样,他是六国相爷,光宗耀祖,威风八面,可谓是春风得意,脊梁骨挺得笔直,在村里见谁都要打招呼。在家里更不一样,莫说是待娘和你哥、苏代他们,即使对待嫂子我,他也是礼数齐全。以前嫂子有眼无珠,那么屈待他,他一点儿也不记仇,何况是对妹子你呢?依嫂子看来,你没有啥对不住他的,是他对不住你。他扎下架子不来寻你,定是大男人家脸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你得听嫂子的话,他死要面子,咱就得主动点,寻个机缘拱他怀里,看他硬着心肠把妹子推开!”

“这⋯⋯”小喜儿嘴巴大张,喃声,“能成吗?”

“成与不成,不试一下咋能知道?再说,相爷官儿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说也是他的正宫娘娘,实在不中你就闹腾起来,看他咋个收场?”

小喜儿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顷,抬头望向苏厉妻:“他身边人多,怕⋯⋯见不上!”

“唉,妹子呀,连阿黑也没有你实诚。你要由头,咋也能寻它个一箩筐去。来,妹子,嫂子授你一计!”苏厉妻凑过头,附耳低语。

小喜儿迟疑许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时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渐趋沉静。

苏秦三步并作两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飞刀邹紧随其后。

离家门尚有数十步远,阿黑嗅到苏秦的味道,“嗖”一声从院门里面蹿出,嘤嘤咛咛地扑他身上。

苏秦顾不上睬它,大步冲进院子,直奔中堂,边跑边叫:“娘,娘—”

中堂亮着灯,堂上摆着苏虎的灵位。

苏姚氏正襟危坐于草席上,神色沉定。

苏秦几步跨进堂门,在苏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的额头上,见并未发烧,亦不见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轻问:“娘,听说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闷!”苏姚氏指指心窝。

“啥时候开始闷的?”苏秦急了。

“有些年头了。”苏姚氏缓缓应道。

“咋没听你说起过哩?”苏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快步进来,立在堂门外面:“主公有何吩咐?”

“速请医师!”

飞刀邹应一声,转身欲走,苏姚氏拦道:“等等!”

飞刀邹顿住步子,望向苏秦。

“娘,心口闷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苏秦劝道。

苏姚氏送给飞刀邹一个笑脸,轻轻摇头:“小伙子,大娘这病不打紧的,不劳烦医生了,大娘这想跟秦儿唠唠嗑儿!”

观苏姚氏面色淡定,语气沉稳,真还不是有病的样子,飞刀邹有些不解,转看苏秦,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便识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门外面守护。

“秦儿,来,”苏姚氏指着自己身边的席位,“坐娘这儿。”

苏秦在苏姚氏跟前坐下,凝视她。

苏姚氏老了,额头的皱纹加深了,加多了。这些年来,尤其是苏秦出走、苏虎病倒之后,苏姚氏心力交瘁,原先只白大半的头发现在全白了。

苏秦泪水流出,将头伏在苏姚氏膝头:“娘,您这心里⋯⋯究底是⋯⋯咋个闷的?”

“娘这心里闷,不是因为病。”

“是为啥?”

“唉,”苏姚氏长叹一声,“秦儿,娘打听过了,你身边并无女人。你已经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身边没个女人,咋能成哩?再说小喜儿,自嫁进咱这个穷家里,一晃就是十来年,天天守着空房,大半夜里娘睡不着,总是听到她哭。她是蒙着被子哭的,可娘听得见。娘心疼啊。男人家终日在外,事情多,有个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闷在家里,要是再没个念想,每寸光阴都是个熬啊。你这番回来,想必也是住不长久。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娘有些急了,娘想问问你,秦儿呀,究竟你是咋个想的?”

“娘⋯⋯”苏秦改成跪状,垂下头去。

“秦儿,”苏姚氏轻轻抚摸苏秦的头,“你说句实话,是小喜儿配不上你呢,还是你的心里另有女人?”

苏秦垂首不语,泪水模糊。

“秦儿,你不说,娘心里明白。可你也得反过来想想。小喜儿哪儿都好,是个好媳妇儿,甭说在咱家里,即使在村里,众乡邻没人说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脚,可这不是她的错。不拘咋说,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过门来的。过去你没个进取,咋耍性子,众人不会说啥。今儿你当上大官了,要是再与从前一样,叫别人咋个看待这事儿呢?”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一个字也不吐口。

“唉,”苏姚氏复叹一声,“秦儿,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你阿大没了,这事儿得听娘的,于情于理,你都要跟喜儿和好。喜儿!”

东间苏姚氏的房中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布帘子掀开,小喜儿两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门,在苏秦身边跪下:“娘—”

小喜儿陡然露面,着实让苏秦吃一大惊。

愣有一会儿,苏秦才朝一边挪挪,责怪她道:“你⋯⋯为啥也在这儿?”

小喜儿将头埋在臂弯里,泣道:“奴⋯⋯奴家⋯⋯”

堂间死一般地静。

苏秦渐复常态,坐直身子,对小喜儿正色说道:“朱小喜儿,诚如娘方才所说,你贤惠,勤劳,有孝心,是苏家的好媳妇儿,我认你!”

“相⋯⋯相公⋯⋯”小喜儿喜极而泣,颤声。

“家中一切,属于我的那一份,归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年岁大了,你须替我尽孝。再就是阿黑,”苏秦伸手拍拍卧在一边舔他脚面的阿黑,“一如既往归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儿怔在那儿,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泪水滚出。

“还有,”苏秦语气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会与你圆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甘心情愿嫁入苏门,那就做个苏家的好儿媳吧。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选择!”又转对苏姚氏,“娘,入更了,早点歇吧。若是没有别的事儿,秦儿走了!”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听着脚步声一下接一下地响出院门,渐去渐远,四周复归宁静,小喜儿就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头扑进苏姚氏的怀中,凄厉长号:“娘—”

从家里出来后,苏秦脸黑着,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帐。

将到帐门时,飞刀邹远远望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蹲在帐门外面,喝道:“什么人?”

二人站起。

是苏厉与苏代。

苏秦扫二人一眼,黑着脸进帐。兄弟二人站起,默不作声地跟进去。

苏秦在几案前坐下,指左右席位,招呼他们入席。苏厉不敢坐席,寻个地儿蹲下。苏代本想入席,见大哥不坐,也自蹲下来。苏秦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公子卬带着一个军医匆匆走来。

公子卬让军医候在帐外,边进帐边叫:“苏子,老夫人玉体如何?”

苏秦看过去,见他面上焦急,二目却在放光,知他唯恐此处不乱,不由得苦笑一声,指对面席位:“是公子呀,请坐!”

公子卬盯他一会儿,在席上缓缓坐下:“观你面色,令堂她⋯⋯没事了?”

“娘⋯⋯娘咋哩?”苏厉、苏代脸色皆变,急切问道。

苏秦摆手,苦笑道:“没啥子,不过是想跟我说说话。”

苏厉、苏代各舒一口长气。

“哦?”公子卬怔了一下,笑道,“呵呵呵,没事儿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听说老夫人有恙,二话没说,叫上疾医就赶过来了!”又朝帐外,“没事了,你回去吧!”

疾医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苏秦冲公子卬抱拳:“家母之事,劳公子费心了!”

“瞧你说的!”公子卬应过礼,朝苏厉、苏代各拱一拱,“二位兄弟,你们说说,老夫人一生操劳,总算盼来好光景,正要多享几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个长短?”

“不说这个了。”苏秦截住话头,“公子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苏子请讲!”

“合纵初成,百事待举,在下却因家事缠身,误下大事,心实不安。今家父已葬,此处并无大事了,在下这想⋯⋯”

公子卬摆手截住话头:“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苏子怎能离开呢?再说,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已经晓谕列国,要为老先生大办一场。那时,列国皆来吊唁,唯独苏子不在,如何能成?”

苏秦长叹一声:“唉⋯⋯”

“呵呵呵,”公子卬换作笑脸,“我说苏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累也不累?在下这就讲给你一桩喜事,开开心。今儿后晌,西周公差人来,说是献紫檀九根。知他为何献紫檀吗?我们这儿起房盖屋,闹出如许动静,周室上下无不惊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气不过,探出他的院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细,两丈长短,心里乐了,使参将上门,向他索买。老家伙不识相,死活不卖,说那几根紫檀是他特从楚国买来,预备来年翻修宫室呢。在下震怒,捎话给他,说纵亲逾万人马月余来一直驻在东周境内,有失公允,不日将去他的西周略驻一些时日,让他酌情安排。老家伙慌了,使人来报,说是愿意奉送几根木头,一文不收,算作贺礼。呵呵呵,起宫造殿,紫檀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说也值十两足金,仅此一项,我们就可省去百金哪。”

苏秦震惊:“这如何能成?”忙扭身吩咐苏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宫谒见西周君,就说咱家谢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请他不必送来。记住,要好言相谢,不可再生枝节!”

苏代点头应过,嗫嚅道:“二哥⋯⋯”

苏秦这也想起他们这来,想是有事,问道:“啥事儿?”

“我⋯⋯我⋯⋯”苏代吭哧一会儿,低下头去。

想到公子卬在场,不便谈家事,苏秦扬手道:“三弟,要是没啥要紧事,就明日再说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种⋯⋯种地了!”

“不种地,你想干啥?”

“听说二哥是在云梦山中跟着鬼谷子学到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讨个人情。”

苏秦扑哧笑道:“这个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苏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学!”

苏秦没接他的腔,目光移向苏厉:“大哥,您也有啥事儿吧?”

苏厉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几日瞒着我在东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对。”

“咋不对了?”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沟渠多,适合种稻。稻贵麦贱,你嫂子相中的也是这个。可你嫂子没想到的是,地势西高东低,东周之水大多是从洛水上游截坝引来的。这几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坝,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也就搁置了。要不是这层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凭啥贱卖?你嫂子不懂,一见便宜,二话没说就买下了,置完地才听我说起这个,后悔得直抹眼泪,要我来求求你,说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讨个人情,让他按时放水,我们情愿多付他水钱。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太可惜了。”

苏秦想了一会儿,转对苏代:“三弟,你方才说是有心跟着我学,这辰光就想学吗?”

苏代急切应道:“想想想,我做梦都想!”

“我从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学,指靠嘴皮子吃饭,你要是想学,只能学这个。”

“二哥让我学啥,我就学啥。”

“好吧。不过,你想学,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明儿觐见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这桩事儿顺道办了,我就收你。”

“这⋯⋯”苏代打个惊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东周君,咋能肯听我的话?”

“这要看你是啥说辞。”

“二哥,”苏代挠会儿头皮,“我该咋说才是?”

“见面后,你先恭维西周公,说他是德厚之人。”苏秦闭起眼睛,像是在给蒙学童上课,“他必问你此言何来,你就说,听人说东西二周不和,东周君薄情寡义,但君上却以德报怨,屡次施恩于东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纳闷,说他从没想过给东周施恩,你就说,你不给东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会奇你所言,你就说,不给东周下水,是富东周之民。数百年来东周之民只会种稻,不会种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东周之民无法种稻,只好改种麦粟桑麻,学会多种营生,就无须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会向你问计,说他与东周公势不两立,如何才能不利于东周,你就说,一到种稻时节就给东周下水,东周之民一见有水,必复种稻,君上那时扬言收水,东周之民谁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辞讲完,众皆称妙。大家说笑一阵,苏厉、苏代各怀欢喜而去。公子卬见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辞。

苏秦送出帐外,正欲回身,遥见数人打灯笼朝这儿走来。

为首之人竟是楼缓。

这些日来,公子卬左右不离身,用尽琐事将他死死缠住不说,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换了,只留飞刀邹随身护佑。苏秦失去耳目,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见楼缓来,苏秦喜不待言,执其手入帐,迫不及待道:“快说,局势如何了?”

“唉,”楼缓轻叹一声,“纵亲军不日即攻函谷,纵亲列国只有赵军未至。庞涓以纵军主将名义数度催征,君上颇是为难。发兵,有违心愿,不发兵,又恐影响纵亲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问苏子,何去何从由苏子定夺!”

苏秦的眉头锁在一起。

“事急矣。庞涓已经移帐陕城,正在调兵遣将,齐、楚、韩诸军皆已拔营,庞涓令其旬日之内赶赴虎牢,沿河水西进,与先行一步的魏、燕纵军在渑池会师,进击函谷。”

“合纵司还有何人?”

“没有人了。”

“田文、公子章、公子如他们几个呢?”

“齐军主将是田婴,田文助他父亲去了。公子章被韩侯召回,公子如随楚王回郢,公子哙也于几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紧事儿。唉,前一阵子热热闹闹,您这前脚一走,后脚人就全散了。”

苏秦啜口茶水,轻叹一声,摇头苦笑。

“苏子,”楼缓目光犹疑,“在下求问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吗?”

“楼兄之见如何?”

“在下以为,自秦孝公用鞅以来,秦人图强,三晋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国无不怨秦,秦已失道于天下。苏子倡导合纵,旨在制秦,故而天下响应。今天下既合,列国诸君皆曰伐秦,纵亲诸军气势也盛,伐秦或为良机。苏子不进却退,不喜反忧,在下也是不解。敢问苏子忧在何处?”

“伐秦失败。”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不能取胜?”

“战场上变数极多,即使是孙武子也不敢未战而定胜负。”

“既无定数,苏子当应喜忧参半才是。可观苏子忧容,显然是凶多吉少。”

“无论是吉是凶,在下皆难高兴,是以忧虑。”

“在下越发不解了。若是伐秦取胜,苏子忧在何处?”

“如果取胜,六国或会灭掉秦国。不同于越国的是,秦国物产丰富,地势险要,国民富强,六国必因分秦不公而生争执。那时,非但纵亲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战,从而丧失合纵初衷。如果失败,结局在下就不必说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纵亲国既胜不起,也败不起呀!”

楼缓这也觉出事态严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苏子之计,该当如何是好?”

“唉,”苏秦长叹一声,“魏王急于复仇,庞涓急于建功,硬把纵亲大业朝火坑里拖。在下力孤,这又让公子卬死活缠住,哪儿也去不得。你来得正好,替我支应一下。”

“苏子欲去何处?”

“求见庞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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