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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厉表情难堪,埋头。

“你是不是想学二弟,也卖地去?阿大这病是咋得的,你想让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苏厉妻不依不饶。

苏厉的头埋得更低。

场面尴尬。

许久,见苏代迟迟不说话,苏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你咋不说话哩?阿大这事儿,咱不能让大哥掏大头!”

苏代正欲说话,小喜儿默默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堂门。

望着她的背影,苏代面孔涨红,声音几乎是喃出来的:“大哥说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账。阿大的后事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无论花掉多少,咱兄弟俩均摊!”

“这咋中哩,我⋯⋯”苏厉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后面的话。

正在冷场,小喜儿复走进来,提着一个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缓缓说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没多少钱,就攒下这点儿,都在罐子里了,你们数数,无论多少,都给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厉妻来劲了,拉过罐子,掂一掂,伸手一探,惊叫:“天哪,妹子哪来恁多铜钱?来,嫂子数数看!”

苏厉妻将罐子呼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除去二百多枚布币,还滚出来几粒枣儿大小的金豆子。

众人的眼珠儿全都直了。

这些钱,少说也值五两足金!

苏厉妻缓过神来,转向小喜儿:“妹子呀,你⋯⋯你是咋攒来的?”

小喜儿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卖布攒一些,我阿大过世时留给我一些。大嫂,我能出的就是这点儿,差多差少,哥、嫂、弟、妹,你们补齐吧。”

“这咋中呢?”苏厉急了,“二妹子,这都用去了,你的日子咋过?”

“谢大哥关心,”小喜儿苦涩一笑,“妹子一张口,两只手,不拘咋过,都是个过。”

翌日早晨,日头升起,苏虎突然醒来,张开大口,不住地吧咂嘴皮子。

守在榻边的苏姚氏听见吧咂声,递过水碗,喂他几口。

苏虎不无艰难地喃出两个字:“秦儿⋯⋯”

苏姚氏紧忙跑到外面,大叫:“厉儿、代儿,快,快来,你们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听到喊声,全跑进来,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苏虎睁开眼,口中出来的依然是两个字,不停重复:“秦儿,秦儿⋯⋯”

苏厉看一眼苏代,不知如何回答。

苏代眼珠儿一转,跪到榻前:“阿大,二哥这就回来了。我二哥在外面当了大官,这辰光在朝洛阳赶呢,说要赶回来看您!”

苏虎咧嘴笑了,眼珠儿转向小喜儿。

苏代急叫:“二嫂,过来!”

小喜儿跪到榻前,小声叫道:“大⋯⋯”

苏虎伸出一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块山羊皮地契,塞给小喜儿:“秦儿早⋯⋯早晚回⋯⋯回来,把这⋯⋯这个给⋯⋯给他⋯⋯”

小喜儿接过地契,泣不成声:“大⋯⋯”

苏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喜儿,苏⋯⋯苏家对⋯⋯对不住你,大⋯⋯大⋯⋯大对不住你!”

小喜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大⋯⋯”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黑朝外狂吠。

天顺儿跑到外面,不一时又拐进来,冲苏厉大叫:“阿大,找你的!”

苏厉应声出去,不消一会儿,快步走回堂间,不无激动地在苏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张地契:“阿大,大喜事儿!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来了,郝管家把二弟几年前典给里正家的十五亩地原样归还,这是地契!”

“刘⋯⋯刘大人为啥归⋯⋯归还?”苏虎昏黄的老眼扫向地契。

“郝管家说,刘大人昨天过世了,大人临终前拿出这张地契,要郝管家务必归还咱家!”

苏虎挣扎几下,欲坐起来,被苏姚氏按住。

苏虎喘会儿气:“既⋯⋯既然典⋯⋯典给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还⋯⋯人⋯⋯人家!”

“大,我说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说是刘大人的遗命,他不敢有违!”

苏虎闭会儿眼,复又睁开:“为⋯⋯为啥?”

“大,”苏代解释道,“这两年,刘家败了。刘大人的儿子交上一个浪荡朋友,说是河南邑的,那人骗他到韩国郑城,引他入赌场,把他的万贯家产赌没了,刘大人怕是让这个败家子气没的!”

苏虎喘会儿气,目光望向苏厉:“厉⋯⋯厉儿,人⋯⋯人⋯⋯都有迷⋯⋯迷的时⋯⋯时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刘⋯⋯刘少爷醒⋯⋯醒了,还⋯⋯还人家!”

苏厉点头:“厉儿遵命!”

苏虎摆手:“去⋯⋯吧,大⋯⋯大累⋯⋯了⋯⋯”

苏厉吩咐众人出去。

苏代走到院里,妻子跟过来,扯下他的衣裳,小声问道:“喂,二哥啥时候回来?”

苏代瞪她一眼:“净问些稀奇话,二哥啥时候回来,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说,二哥在列国当大官,这会儿正往家赶哩!”

“我骗大哩,你也当真?白痴!”苏代盯她一眼。

“嗯,”苏厉妻正巧过来,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骗人。要是真的,你这张漏斗嘴还能不透出一丝风?”

“嫂子说得是。”苏代给她个鬼脸。

“他大,”苏代妻接道,“可我咋听说,二哥是真的当大官了!”

“听谁说的?”苏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边洗衣,听路人说的。他们都说,列国在孟津会盟,选出一个纵约长,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苏名秦,就是咱洛阳人。我心里打一横,那人别不是二哥吧?”

“嘿嘿,”苏厉妻笑起来,“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实诚了。会盟这都过去十来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都到家门口了,他能不回来显摆显摆?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总不会连他的大也不要吧?”

“嫂子说得是!”苏代叹服,向妻白去一眼,“就你,听风就是雨,猪脑!”

苏代妻嗫嚅道:“我⋯⋯我⋯⋯我不过是想让二哥早日回来,二嫂她⋯⋯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小院子里,正要给阿黑喂食的小喜儿把他们的对话听个着实。想到苏秦的临别之语,想到老喜儿辞世后自己在这世上真就是身只影单了,小喜儿悲从中来,两眼落在紧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两腿一软,扑通跪地,狗食洒满一地,紧紧搂住阿黑,哑起嗓音,哭了个悲伤欲绝。

与此同时,身在孟津的苏秦真的也是急了。

苏秦知道,庞涓绝对不会拿这桩事儿圆谎,也没必要这么做。

父亲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亲,苏秦心中一阵绞痛。是的,他愧对父亲。父亲因他心碎,因他患病,这要离世了,他就在家门口,竟然没能回去蹦个脚尖。

这辰光,他恨不能插翅飞回。

但他不能,因为远比父亲紧急的是天下。

苏秦不得不佩服庞涓的心计。显然,庞涓挖空心思探访轩里,不是真在关心他,而是寻求一切可能的机会将他支开。合纵旨在息争,纵亲初成即起战端,这是苏秦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然而,盟主旨令他回乡尽孝,他左思右想,真还寻不出违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来楼缓,约略分析了眼前情势,将列国诸事尽托于他,要他密切关注动态,一有情况就向他密报。

安排好纵亲列国的相关事项已是后晌。

苏秦正欲起程,公子卬赶到,揖道:“苏子甭急。方才父王召见在下,再三叮嘱,说苏子此番省亲,非比寻常,为防不测,特别加派卫护三千,警戒十里。另外,省亲诸事,父王旨令在下一力操办。苏子若有任何闪失,就拿在下是问。在下战战兢兢,特别拟出几款规约,请苏子过目!”说毕,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呈给苏秦。

苏秦展开竹简,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监管,尤其是第一款,苏秦日常事务,无论大小,都由公子卬安排。

见自己实际上已成囚犯,苏秦苦笑一声:“谢王上关照。王上多虑了,在下是回乡省亲,又不是以身涉险,哪儿会有不测?”

“王上特旨,”公子卬早已备下应对,“六国合纵成功,皆是苏子之功。秦人对苏子必怀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苏子是纵约长,苏子安危,事关列国纵亲大局,丝毫不可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赶回探望。”

“父王对令尊之病甚是关切,已使御医先一步赶去。有御医在,令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苏子尽可宽心。”

公子卬处处把话堵死,苏秦知道没有退路,便拱手道:“在下恭听公子安排!”

“请问苏子,此番省亲,是否觐见周王?”

“谨听公子。”

“既如此说,卬就冒昧代劳了。身为周民,苏子省亲不可不见周君。今非昔比,天下并王,周虽为王国,却是小邦,苏子身为纵约长、六国共相,已经不是寻常卿士。小邦寡君对列国纵约长、六国共相如何见礼,卬也是为难。周室擅长礼仪,听说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颜太师,卬这就草拟一道拜帖,投递他的门下,看他作何区处。”

“谨听公子。”

一辆驷马大车疾驰在王城大街上。

大车驰至宫城正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个跳下车子,快步踏上宫前台阶。

此人即周室新太师颜率,已故颜太师的长子。老太师过世,显王依制诏命其子继任太师。

偌大的王宫空空荡荡。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宫中几乎无人,连宦臣也不见几个,清一色是上年岁的。颜率熟知显王习性,谁也没问,直奔御书房。

周显王果然在。

内臣迎出,引他觐见。

“太师请坐!”见过礼,显王嘴角努一下旁边席位,淡淡说道。

“王上,”颜率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臣特来奏报一桩喜讯!”

“嗬,”周显王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寡人好多年没有听到喜讯了!”

“前番列国纵亲,于孟津会盟摒秦,推举苏秦为纵约长,共拜苏秦为相。臣方才接到拜帖,说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近日回乡省亲,要觐见王上。魏国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这是公子卬呈给臣的拜帖,请王上御览!”颜率从袖中摸出拜帖,双手呈上。

“拜帖是给你的,与寡人何干?”周显王摆手推回,眼睛微微闭上。

颜率收回拜帖,稍显尴尬,因为拜帖的确不该给天子看,是自己高兴过头了。

“苏秦?”周显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么,半是自语,半是询问,“可是几年前在云梦山修艺的那个苏秦?”

“正是!”颜率应道,“据臣访查,此人世居洛阳,轩里村人,世为王室隶农,少有壮志,言行异于常人,尝为村邻所笑,冠后赶赴云梦山,与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同师修学于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后,先赴秦求仕,后合纵六国,建此显赫功业。”

“哦,真还成事了。”周显王的声调依旧淡淡的,“依爱卿之见,寡人该作何招待?”

“王上,”颜率倾身奏道,“苏子才华盖世,一呼而天下从,咸服列国,身兼六相,非寻常臣子可比。听送帖人说,苏子吩咐,此番他是作为天子属民觐见的,”又压低声音,“苏子身为周人,功业卓著,此番回乡,特意觐见王上,别有深意,于我周室或有大用。依臣之见,王上当待以厚礼,郊迎十里,彰显其功。”

“唉,”周显王长叹一声,“周室已成这样,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过,这个苏秦倒是别致,寡人甚想会他一面。是大礼还是小礼,是郊迎还是恭候,都由爱卿定吧。”

“依臣之意,王上最好郊迎。”颜率迟疑一下,“不过,若是郊迎,当出仪仗。仪仗虽在,可经久未用,早已散乱不整了。”

“缺损何物,爱卿置办就是。”

“臣遵旨。可是这钱⋯⋯”

“需用几何?”

“足金百两。”

于周室来说,百两金子显然是个大数字,周显王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凝起眉头,有顷,眉头松开:“两位公叔已有多年未上贡了,这倒是个因由。你可求见他们,就说寡人口谕,东周、西周各出足金五十两,迎候苏子省亲。”

“臣遵旨!”

在公子卬的精心部署下,探亲人马络绎十数里,浩浩荡荡地开赴周都王城。

颜率引人赶赴巩邑(东周公食邑),与东周公一道迎至城东洛水。彼此见过礼,颜率传旨,说天子已经起驾前往洛阳城东十里方亭,躬身郊迎苏子。苏秦叩过王恩,传令车马加快步伐,以免天子久等。

为迎送四方宾客,洛阳王城在王城东、西主门之外每隔十里设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于空旷之处,皆呈方形,离王城最近的称十里方亭。十里方亭长宽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响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礼,多至十里方亭,来宾非圣即贤,至少也当是凯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无重大宾客,也少功臣归门,天子久未郊迎了。

此番六国共相省亲,周天子摆出天子仪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无不惊动,纷纷扶老携幼,赶来观看这场热闹。

这场热闹真也够看的。站在邙山顶上远眺,宽阔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绵延近二十里的纵亲车马,一方是五彩缤纷的天子仪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异的苍头百姓,从洛阳东门至十里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两侧,万头攒动。

探亲人马渐趋渐近十里方亭,远远望到天子王辇的华盖。

队伍慢下来。

距一箭地,探亲车马停下,分列两边,苏秦、公子卬两车驶出,天子仪仗队起礼,迎宾雅乐奏起。接着是烦琐的大周郊迎、觐见仪式,包括赐御酒、赏胙肉等,前后持续小半个时辰,继而是苏秦登上王辇,与天子同归王城。

探亲车马分作两队,一队百余车,打头的是公子卬,由颜太师和两位周公作陪,紧紧跟在王辇后面,大队车马则由韩国公子章引领,屯于伊水岸边。

回到王城,显王上朝,升入正殿。

苏秦、公子卬行过觐见大礼,苏秦击掌,二十多个礼箱被人络绎抬入。

苏秦叩毕,从袖中摸出礼单,朗声唱道:“大周天子陛下,六国纵亲,会于孟津,因事务在身,六君未能觐见陛下,无不引以为憾,共托臣并纵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请罪。此为六君所献,请陛下验看!”

此时六国已经相王,苏秦未提六王,只提六君,又用觐见一词,显然是在维护周室面子。内臣心知肚明,接过礼单,遂依往常惯例,立于一侧唱宣:“楚贡龙珠二十,白璧十双,丝绢五十匹;齐贡⋯⋯”

内臣句句不离“贡”字,并在此字后面有意拖音。文武百官无不面呈喜色,豪情满怀,唯有显王如万箭穿心,皱起眉头,不及内臣唱完,便吃力地摆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验了,都抬下去。”又转对苏秦和公子卬,挤出一笑,“劳烦诸位公侯费心!二位请起!”

礼箱抬下。

苏秦、公子卬谢过,起身落座。

显王扫一眼颜太师、两位周公和百官:“诸位爱卿,时辰不早了,散朝!”又转对苏秦,“寡人在御书房备有薄茗,苏子可有雅兴?”

“臣荣幸之至!”

显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径自走向旁门。苏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内臣身后,也走出去。

公子卬正自尴尬,颜太师近前一步,朝他并两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备薄酒一席,欲请魏公子和两位大公府中畅饮,望魏公子和两位大公赏脸。”

公子卬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驱车径投颜太师府中。

御书房中,显王与苏秦分宾主坐定。

早有宫女摆好茶具,显王端起一杯:“苏子,请!”

苏秦没有举杯,而是起身离席,跪地叩道:“罪民苏秦有不赦之罪,乞请陛下责罚。”

“咦,苏子何罪之有?”显王有些不解。

“陛下,”苏秦再叩,“罪民有大不敬罪三,一是身为大周子民,未为大周尽力,有不忠之罪;二是合纵列国,共制一秦,却未及时面奏陛下,有僭越之罪;三是约六君会盟于孟津,却未能说服六君觐见陛下,有犯上之罪。罪民有此三罪,罪罪不赦,乞请陛下降罚!”

“唉,”显王长叹一声,放下茶杯,“苏子请起。天下无忠,何来不忠?天下无上,何来僭越?列国诸君早视寡人如草芥,寡人何能迁过于苏子?”

“陛下⋯⋯”苏秦泣下。

显王起身,扶苏秦坐于席位,回至自己席位坐下,再次举杯:“寡人邀你来,不是谈合纵的,也不是谈天下的,是请你品茗的。苏子,请!”

苏秦以袖子拭去泪水,亦举杯道:“陛下,请!”

二人各啜一口,显王放下杯:“寡人另有一事欲问苏子。”

“苏秦知无不言。”

“苏子合纵列国,寡人已有不少风闻。寡人甚想知道,苏子前往燕国时,可曾见到燕国夫人?”

苏秦点头:“见到了。”

“雪儿她⋯⋯一切可好?”显王身子微倾,不无焦急。

天子不问天下大事,只关心女儿安危,倒令苏秦感慨万千,眼中湿润,颤声应道:“燕国夫人一切皆好!”

显王越发焦急:“苏子,请说真话!你是在哪儿见到雪儿的?”

“回禀陛下,”苏秦以袖拭去泪水,“没有燕国夫人,就没有苏秦今日。”

“此话怎讲?”

苏秦遂将自己在燕国的遭遇细述一遍,说他如何在燕国落难,如何遇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帮他引见燕公,又如何助他合纵等,听得显王心驰神往,唏嘘再三。

“陛下,此番会盟,燕国夫人也随燕公来了。”

“哦?”显王又惊又喜,“雪儿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苏秦摇头:“臣只是听说她来了。听说燕国夫人甚念陛下,此番会盟,燕公特偕夫人同行,本欲在会盟之后与夫人一道觐见陛下,不想却⋯⋯”

“哦?”显王心头一凛。

“燕公突然接到太子急报,与夫人一道匆匆回国去了。”

“燕国可有大事?”

“据臣所知,是秦使赴燕问聘,欲嫁秦室公主予燕国太子。”

“哦!”显王长出一口气,举杯,“来,苏子,请茶!”

“谢陛下!”苏秦举杯,品啜。

显王放下杯子,换个话题:“寡人深居此宫,不知宫外风情。听闻苏子是轩里村人,就在寡人眼皮底下。可否说说你的家人,让寡人开开眼界?”

“谢陛下关切!”苏秦起身跪地,叩首,“臣出身贱微,世代为大周隶农。三世之前,臣先祖苏文一心农桑,耕作得法,加之风调雨顺,连续八年丰收,被里正举荐,得以觐见天子安王。天子安王龙颜大喜,嘉勉先祖,特赐匾额,赐良田一井,除隶农籍。传至家父苏虎,家父感念天子浩荡龙恩,毕生力事农桑,奢望再得陛下嘉勉,无奈天不作美,虽终年积劳,夙愿难偿,家父也因此积劳成疾,久卧病榻。家父寄望臣力事农桑,重振祖业,臣却志不在此,有负家父厚托。臣⋯⋯”言及此,连连顿首,涕泣,“臣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实乃不忠不孝之徒啊!”说毕,大放悲声。

周显王何曾听得属下臣民这等忠义故事,大是感动,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苏秦泣不成声。

“苏子请起。”显王恍过神来,亲手扶起苏秦,转对内臣,“拟旨,轩里子民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人中英杰,以一人之力,成就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臣遵旨!”

因是六国共相,身份显赫,又有公子卬不离左右,苏秦无法脱身。

一直拖到翌日卯时,苏秦方才别过周天子,与公子卬一道离开王城,到伊水岸边会齐探亲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往轩里。省亲长龙前后摆动,官道上马蹄声声,车轮辚辚,烟尘滚滚,六国彩旗随风招摇。

王城距轩里毛三十里路,但因走的是官道,多绕了二十里,又在伊水渡口耽搁不少辰光,到轩里时已是后晌。

远近村邑再次震动,看热闹的人群就如赶集市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伊水东岸,将轩里村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于这桩洛阳人无不知晓的重大事件,苏氏一门却被蒙在鼓里。昨日洛阳倾城迎接苏秦之事,虽然有人通报,甚至有村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到六国丞相就是苏秦,但苏家人仍旧将信将疑,尤其是苏秦的嫂子,压根儿不信。

许是魏惠王忘了承诺,并未如公子卬所言派遣御医为苏虎诊病。苏虎病情持续恶化,这日凌晨说起胡话来,一口一个秦儿,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只见张口,不见出声,鼻孔里更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连苏姚氏递水,他也喝不下了。

苏厉知道老人要走了。

为让老人走个团圆,将近午时,苏厉与苏代将家人全叫进来,吩咐他们谁也不许出门,齐齐跪在正寝榻前。

正堂摆着一口全新的柏棺,桐漆油光可鉴。

安顿好苏虎,苏厉把他的头微微抬起,嘱妻掀开门帘,好让苏虎能够看到棺材。

苏代走过去,将棺木敲得梆梆作响,大声道:“大,这是一口柏棺,是二嫂为大买的!”

苏虎眼角盈出泪,目光转到小喜儿身上,嘴巴微微蠕动。

“大⋯⋯”小喜儿跪前几步,将头伏在苏虎身上。

苏虎嘴巴又动几动,依旧不见声音。他想抬那只能动的手,却抬不动。苏姚氏看到,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小喜儿脸上。

苏虎的手指吃力地又动一下,看样子想为小喜儿擦泪。

正在此时,村里一阵骚乱,村人们纷纷涌向村外。

不一会儿,苏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大呼小叫着跑进来:“苏老哥,苏老哥,快,有大事喽!”

听声音就知是麻姑儿。

苏代看向苏厉。

苏厉努嘴,苏代迎出。苏厉妻、苏代妻互望一眼,跟着跑出。天顺儿几个娃子也想出去,刚刚站起,听到苏厉发出重重的鼻音,忙又跪下。

阿黑的头伏在小喜儿的脚边,一动不动。

“嘘!”苏代怕她惊到苏虎,打个手势,压低声音,“麻姑儿,啥事儿?”

“天哪,昨天周天子郊迎的那个六国丞相,真就是咱家的二少爷哩!”麻姑儿压抑不住一脸兴奋,“快,快点儿告诉老哥儿,还有小喜儿!”

“麻姑儿,你说的当真?那人真的是二哥?”苏代且惊且喜,半信半疑。

“麻姑儿啥时候跟你说过假话了!”麻姑儿瞪他一眼,“车马都过伊水了,整个伊里翻了天,方圆十里全去迎接,只你一家傻愣在这屋子里!”

苏厉妻正朝头发上插簪子,闻听此言,目瞪口呆,手中簪子“啪”一声落地。

苏代妻急回屋里,跪在地上,兴奋地说:“大哥,快⋯⋯快对阿大说,二哥真的回来了!二哥做了大官,是六国丞相,车马正过伊水,一会儿就到家了,是麻姑儿说的!”

苏厉不无狐疑地盯住她,正要说话,麻姑儿走进,见是这个阵势,生生把口边的话咽回,快步走到苏虎跟前,将手抚在他脸上,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苏老哥儿,是我,你大妹子,看你来了!大妹子告诉你一件喜事儿,是特大喜事儿,你那个二小子回来了!真没看出来,他这番有大出息哩,是六国宰相、纵约长,听人说,他胸前挂着六块大金印,六个国君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滴溜溜地转。昨儿他就回来了,周天子听说他回来,起驾郊迎十里,摆出五彩阵仗,全洛阳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周天子迎到二少爷,将他让进王辇里,请进王宫里!我的老哥儿呀,这下你的心里可算是美气了!”

所有目光都在注视苏虎。

苏姚氏没吱声,小喜儿自然认为麻姑儿知道公公挂念苏秦,想让他临终之前得个安慰,嘤嘤咛咛,哭得越发伤心。

苏虎合上眼皮,嗓子眼里咕噜一声,谁也不晓得他说的什么。

从表情上看,苏虎显然不信。

麻姑儿急了,正要变个法儿解释,门外一阵马蹄声急,几名宫骑先一步赶到,在司农的引领下,停在门外。

为首一人是大周王室内宰。

内宰走进院里,拿出圣旨,朗声唱宣:“大周天子有旨,大周子民苏虎听旨!”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相信这一切皆是真的,却又不晓得如何接旨,尽皆怔了,包括麻姑儿,无不傻愣一阵,而后如同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在院子里。

内宰扫一眼,又见堂中棺木,已明就里,朗声宣读:“轩里子民苏虎听旨: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天下英杰,以一人之力,促成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众人谁也没答话,面面相觑。

司农叫道:“咦,你等发啥愣呀?还不接旨谢恩!”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将头叩得山响。

司农又道:“你们当中,哪位主事?”

苏厉叩道:“草民苏⋯⋯苏厉叩⋯⋯叩首!”

“呵呵呵,”司农走过来,将他扯起,“苏大人,陛下明旨晋爵,从今日始,你一家人不再是草民了!”说着从内宰手中接过圣旨,又从自己袖中摸出一张地契,“这是天子诏书,你们可以悬于明堂,光耀子孙。这是五井良田的地契,你也一并收好!六国丞相苏大人顷刻就到,快点儿出村迎接去吧!”

苏厉颤抖双手,接过圣旨和地契,愣怔有顷,转身回屋,不无激动地跪在苏虎榻前,颤声:“大,是⋯⋯是真的,是真的呀,二弟他⋯⋯他成事了,天子降旨,晋大为稻人,赐良田五井!大,从今天开始,大就跟司农大人一样,是朝里的大夫了!”

苏虎动也不动,眼睛闭合,眼角挂着笑,脸上淌着泪。

“大,快看,这是圣旨,这是五井地的地契!”

苏虎依旧不动。

苏厉又要再叫,苏姚氏嗓音沙哑:“甭叫了,他听不见了!”

小喜儿伸手挡挡苏虎鼻孔,声音凄厉:“大⋯⋯大⋯⋯”

苏厉大惊,细审苏虎,已经绝气。

“大,大⋯⋯”苏厉两手松开,圣旨和地契掉在苏姚氏脚下。

苏姚氏缓缓弯腰,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圣旨和地契,轻轻盖在苏虎脸上。

院中空无一人。

野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众人尽去村外,恭迎六国丞相苏大人去了。

苏秦是在阿黑的疯狂一扑里回到轩里村的。

一踏上伊水河岸,苏秦的车马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包围。

与昨日周天子郊迎时的隆重阵势相比,今日气氛更为热烈,也更为疯狂,因为这辰光没有仪式,只有亲情,且夹道迎接的多是看着他长大的远近乡邻。

苏秦跳下大车,与公子卬并肩走在省亲队伍的最前面。苏秦两手起拱,一路走,一路打揖,脸上挂着如雕刻出来的笑。

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周乡民从轩里村一直排到伊水边,围拢在一条宽不足五尺的乡村土路两侧。所有人都很亢奋,所有眼睛都盯住苏秦。近处的人争相挤到路边,以看清六国共相的风采。远处的人一边等待,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

“啧啧啧,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排场呀!”

“天哪,赶上天子出巡了!”

“天子哪有这等风光?听说连朝也不上了!昨天那个阵势,你们看过没?”

“谁说是当今天子?我说的是穆天子!你小子,听说过穆天子吗?穆天子出巡时,那阵仗,那威势,连老虎也要下跪呢!”

“好好好,不与你争了!知道不,我和苏大人打小就熟,还一起玩过尿泥哩。那时候,他一直不说话,就跟哑巴一样,你知道为啥吗?因为他是个结巴!”

“啧啧啧,没想到一个结巴能有这般风光!”

“就你那眼珠子,圣人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不是吹的,我早就知道苏大人能成大事!”

“净吹!”

“谁吹谁不是人!那年在王城大街上,有个白眉老头替苏大人算命,说苏大人将来贵至卿相,没人肯信,只有我信!”

“你凭啥信?”

“就凭他是个结巴!”

“嘘,快闭口,苏大人过来了!”

⋯⋯

在这众头攒动、人声鼎沸的喧嚣声中,苏秦木然地笑着,机械地走着,头皮阵阵发麻,丝毫感受不出衣锦还乡的冲动与热望。

几年之前,在这同一片土地上,他说秦归来的场景,如同梦境一般在他眼前浮现,一场场,一幕幕,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倒是他身侧的公子卬被这浩大的场面感染了,一脸兴奋,频频扬手,好像回到故乡的是他似的。

就在苏秦全身麻木时,一道黑影蓦然冲出人群,如利箭一般冲进由人海辟出的、几尺宽的甬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苏秦。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公子卬更是呆若木鸡,脸色吓白了,因那黑影跑得实在太快,过程也太突然,甚至连跟在苏秦身后的飞刀邹也不及反应。

是阿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秦。

“阿黑!”苏秦又惊又喜,轻叫一声,弯下腰去。

阿黑嘤嘤咛咛,在他身上乱拱乱舔。

苏秦紧紧搂住它,将脸贴在它的头上,热泪盈眶,两手不住地顺毛捋动:“阿黑,阿黑⋯⋯”

人们再次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人一狗。

一番亲热之后,阿黑挣脱,一口叼住苏秦的宽袖子,呜呜叫着,拼命朝前拽。

看到它的焦急状,苏秦心里一紧,再也不顾迎接队伍与出行礼仪,撩开大步,紧跟于后。

所有人被这条黑狗搞蒙了。没有人再欢呼,苏秦也没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紧紧跟定阿黑。

阿黑越跑越快,苏秦跟着飞跑。

一人一狗一路狂奔到家,还没跨进院门,堂间就传出小喜儿和大哥苏厉的悲哭声。

苏秦扑到堂门口,陡然住步。

苏秦手扶门框,两腿似有千钧重,两脚如被钉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的脚下,时不时地拱一下他的腿。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方才回过神来,朝前一扑,两膝打弯,扑通跪地,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个低沉、变化的颤音:“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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