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童谣谶纬之一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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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琴的人刚开始神情激奋,继而紧张、惊恐,最后涕泣俱下,哀恸莫名。窗外阳光晦暗,屋后流水呜咽,只觉天地荒芜,鸟兽无踪……
良久,苏威掷杯于地,悲怆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何以帝王将相为刀俎,平民百姓为鱼肉?刀斧加身,理应起而相抗。我等士人,不替百姓请命,却于此精舍清谈,悲哉!哀哉!”
“哼,哼,”玉面神尼冷冷道:“输了便是输了,何苦装出圣人样貌,悲天下之不可悲,怨天下之不可怨?你我都是凡人。士人也好,百姓也好,自古皆是弱肉强食。不如随我修道,机缘巧合,也许能练成长生不老之术,自是逍遥世外,无拘无束。”
苏威道:“却不能未试认输,且让我奏一曲,你听着!”便奏了《广陵散》,哪知才奏了3、5个音,“嘣”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苏威长叹不已。
“老婆子!”忽听一人断喝:“要我等加入你的门下,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
众人循声望去,不禁忧心,原来是苏夔、杨广、程铁牛三人。苏夔手中提着一坛“桃花醪”,时而举起狂饮一口,两颊通红,头发凌乱,一双醉眼在玉面神尼脸上游弋,真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
玉面神尼大怒:“小醉鬼!输便是输了,为何言而无信?苏无畏教得好儿子,这般懵懂,岂不让人耻笑!”
“喂,不可辱我爹爹!”苏夔喊道,朝玉面神尼啐了一口浓痰。
苏夔狂怒不已,啐这口浓痰用了全身力气,径直朝玉面神尼脸上飞去。这等污秽之物,宋晓杉既不能接也不能挡,急切间抄起一只茶盏扔出去,正好接了那口浓痰。那痰在盏中滴溜溜转了数圈,又飞出来,却拐了一道弯儿,朝程铁牛面门砸过去。苏夔、杨广俊逸风流,聪颖不凡,是她心爱之人,故此不跟他们为难;程铁牛扎着两根朝天髻,黑皮糙脸,蠢笨如牛,便起心要羞辱他。程铁牛正端着碗喝酒,那痰“啪”的一声,落到碗中,待程铁牛反应过来,痰和酒都进了肚中。程铁牛“咦”了一声,觉得酒不对,却不知是玉面神尼作崇。
“老婆子!原来我还叫你神仙奶奶,却如此龌蹉!吃我一剑!”苏夔见玉面神尼辱了自己兄弟,便拔出腰间短剑,要拼死报仇!
“夔儿!”苏威惊呼!他学富五车,见识超人,兵家剑道,无理不通,无法不晓,却偏偏未曾修炼武艺,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要伤在玉面神尼手下。
“道尊手下留人!”玉儿腾跃而起,一把拉过苏夔,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到一丈之外。饶是如此,手腕上却挨了玉面神尼一剑,鲜血淋漓,洒在地板上。亏得玉面神尼并不愿取苏夔性命,只是要让他吃些苦头,故此玉儿腕上的伤并不严重。
“宇文公子,”苏威道:“敷上这‘黑玉散’,皮外之伤几个时辰便可愈合。”对玉面神尼道:“今日是我等输了。‘九天玄音’奉上。我立即默写《琴音剑气谱》,也奉给道尊。只是收我等为徒之事,我等绝不相从!道尊如果相逼,在下立马刎于你面前!”
“爹爹,”却听得苏夔喊道:“神仙姊姊怀中有嵇康著的《广陵散》曲谱,我偷偷地拿来瞧了一瞧,果真是神仙之作,胜过缪传的伪谱何止100倍、1000倍。我在心中操演了一遍,也就有一、两个地方不得其解,这一生气,我心中倒明白了。原来人不到极癫极恨不通大义,不到绝地绝境不晓生死。只有无法无天、无生无死、无琴无谱方能奏出此神曲。请爹爹让我一试。如果输了,我来当她的好弟子。”
苏夔摇摇晃晃走到堂前,并不看玉面神尼:“且让一让,我来试奏嵇康之所作《广陵散》。神尼如果怕输,不让我奏也罢。”
“哼!”玉面神尼拂袖离开琴桌,站在一旁。
芈正道:“公子且慢,请让我接好琴弦。”
苏夔挥手道:“只6根弦足以,便一根弦也能奏得!”大大咧咧在矮凳上坐下,却够不着古琴。没奈何,只得站着,倒很合适。打了个酒嗝,长啸了一声,叹道:“聂政呀聂政,古人不懂你,唯嵇康懂你;嵇康呀嵇康,时人不懂你,唯苏夔懂你!”真是“酒后高歌且放狂,眼前闲事莫商量!”散开发髻,扯落衣衫,袒胸露腹,放浪形骸。
据说,嵇康一直没有将《广陵散》传授与他人,最后一次奏《广陵散》是在刑场之上。当时,嵇康的好友吕安被其兄诬以不孝,嵇康出面为吕安辩护,权臣司马昭的心腹司隶校尉钟会乘机构陷,判处嵇康死刑。嵇康清楚,自己因为忠于曹魏,不愿意依附司马家族,早就被司马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编造的理由又如此牵强。
苏夔想象嵇康在刑场上从容不迫、举杯饮酒的模样。在那尔虞我诈、斗富逞能、乌烟瘴气的世俗里,犹如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绽放出生命的质朴与辉煌,真是丰神俊彩、举止适逸。三千太学生身着长袍广袖,黑压压跪在朝堂前,向朝廷请命,要求赦免嵇康,更要求拜嵇康为师。整座都城都在叙说嵇康的故事,都在传颂嵇康的品德。那几个拨弄是非的小人,操纵朝政的权臣,在这汹涌如海涛的舆论场中瑟缩、惊恐,生出更多的嫉妒与丑恶。嵇康坐于高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那飞扬激荡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并不害怕,更不后悔。他觉得如果能怡然修道,将生命与天地浑然一体,这是人生的高潮;从容赴死,诠释生命的本质与品行的高洁,洒一腔热血而感召士人,这也是人生的高潮。他以他的死,验证这世界的丑恶;他以他的死,打动可以打动的心灵;他以他的死,作为最后的归隐……他肉体的生命结束了,精神的生命刚开始。这正像聂政,以死成就千古绝唱,成就真正的辉煌与永生。
嵇康顾视日影,向兄长嵇喜要来了自己收藏的一架绝世古琴。虽然他的形体时常无状,他的琴却日日擦拭,永远清洁精致。这时,天暗下来,没有风,树和云一动不动……
苏夔年纪虽小,却一直痴迷嵇康的故事,一直仰慕嵇康的人格,一直钟爱嵇康的文章……他以为,他是嵇康的转世。他的人生也一样要绽放出辉煌。他如癫似狂,将自己化作了弦上音符……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音乐中……
“道尊,原是你输了。”良久,苏威打破沉默道。
玉面神尼不答。她在想,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却被这么一个黄毛小儿打碎,自己实在是不走运呀!从小到大,简直没有走运的时候!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多么辛劳,怎么也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唉,看来要光大无量宗,取代玄女宗,路漫漫其修远兮!她有些丧气。不,不行!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身体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喊。她摇了摇头,清醒过来。魔障呀!差点让自己失去理智!她喃喃地道:“我输了,输了……黄毛小儿竟然有这等奇才……”她已经准备好了飞剑,一旦放出去堂上所有人将会变成尸体,然后化为血水,最后成为虚无……这原本是剑道中人对付十恶不赦的奸人才用的方法,她已经用过多次,再用一次也增加不了自己多少罪孽……她面露微笑,谦恭有礼:“我将‘九天玄音’送与尔等,将我这个女弟子也送与尔等,杨广愿意跟我走就走不愿意就留下……《琴音剑气谱》我不要了,《广陵散》我也不要了……”她便说边走,已经快走到窗边。
“妖孽!”突然,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声音,中气充沛,令人神情振奋:“尔非僧非道,非人非妖,却还有胆子来终南山中胡闹,难道不怕‘五雷轰顶’吗?”
“师祖……师祖……”玉面神尼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五雷轰顶”是玄女宗惩处叛徒,清理门户的专用功法,也可用来抗敌。中此功法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虫噬骨,万箭钻心,号泣不绝,经七七四十九天方死。宋晓杉为首徒的时候听师祖、师傅说起过此功法。此功法桃花峪已超过100年无人练成,只昆仑山中归隐的一个200岁的老道还会此功法。那老道一个人居住在雪山之顶,当时已经好几十年没有露面了。
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他人的身影。
玉儿瞧见了玉面神尼袖中的飞剑,站起身,剑指玉面神尼。
“还不快去!还不快去!‘五雷轰顶’来也!”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师祖饶我……师祖饶我……”玉面神尼跪倒在地,拜了3拜,突然爬将起来,纵身窜起,却一把抓住杨广的衣领,犹如拎一件玩偶,利箭般从窗口斜射了出去,刹那间消失了踪影……
事起仓促,屋内人个个目瞪口呆。
等了许久,并不见玄女宗祖师爷现身。
众人无计可施,叹息了一番,都觉得疲惫不堪。
芈正收拾了一间上等客舍,安排宇文公主住下。苏威父子各自回房。程铁牛自然跟苏夔同住。
第二日一早,苏夔唤醒了程铁牛,便要出门去寻杨广。程铁牛不愿去,苏夔免不了数落了他一番。正吵闹间,却听到屋子里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苏夔朝程铁牛使了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四处寻找。卧榻后无人,屏风后无人,案几、桌子下也无人。
“三哥,你多虑了。”程铁牛道。
苏夔捂住他的嘴。
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听清楚了,声音从角落里发出来。角落里并排放着三个樟木做的大栊子,四四方方,每一个长宽3尺,深4尺,顶上有盖。两个放着衣被,一个放苏夔收藏的杂物。苏夔踮着脚走过去,放杂物的栊子里果然有动静。奇怪的是,栊子盖是盖着的,盖上的铜搭扣也是扣着的。是谁恶作剧呢?栊子里的是什么动物?
苏夔拾起一根木棒,朝程铁牛招了招手。程铁牛也拾起一根木棒,跟了过去。两人一个站在栊子左边,一个站在栊子右边,摆好架势。
苏夔挥手比划:一、二、三!猛地拉开栊子盖,一颗毛茸茸、乱蓬蓬的头钻了出来……
“甭打!”苏夔话音未落,程铁牛“嘭”的一棍击在那颗头上。还好,程铁牛反应快,听到苏夔的喊声,减了手上的力气,十分力气只使了一多半。饶是如此,栊中人被打得天旋地转,晕倒在栊子里。
“打什么打,傻子!”苏夔道。
“是你要我打的,现在又赖我了!”程铁牛道。
“还委屈了你啰!也不看看打的是甚么!”苏夔道。
“是甚么?大尾巴妖怪还是那个老妖婆?”程铁牛道。
“你没长眼吧!不知道自己看。”苏夔道。
“我不敢看哩!真是妖怪那多吓人!”程铁牛道。
“你自己长得也跟妖怪差不多好不好!牛妖!”苏夔道。
“三哥,你总是要占二弟的便宜!”程铁牛道,也不生气,生气是生不完的。明明他是三弟,却偏偏要我程铁牛称他三哥,明明我程铁牛是二哥,他却称我为二弟。他一会儿做哥,一会儿当弟,保不准哪天自己当自己的爹。想到这里,程铁牛咧开嘴笑了。便探头去看栊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忽儿又想起刚才那东西就是探头挨了打,自己可不能有样学样,同样挨打。便又缩头回去,嘴里道:“我眼神不好,三哥你帮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苏夔道:“就一个大姑娘,长得还不错。瞧你那熊样!”
程铁牛道:“不会是狐狸精变的?十好一个栊子,里面怎么就有个大姑娘呢?奇了怪了!”程铁牛探头朝笼子里一看,果真是个大姑娘!他“嘻嘻”地笑道:“倒捡了个媳妇!”原来他娘老是说如果不听师傅的话,将来连媳妇都找不着。他常反驳:捡一个让娘瞧瞧。这不,真捡了一个!
苏夔戳一下程铁牛的屁股道:“呆子,还不将你媳妇儿弄出来,难不成你让她坐在栊子里回婆家吗?”
程铁牛摸着屁股道:“你又戳我,我也戳你!”苏夔早有防备,却没有戳到。没奈何,伸手架着那姑娘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苏夔抬脚,两人齐心协力,将姑娘放到床上。
这小姑娘身材匀称,皮肤光洁,眉眼清秀,只嘴唇稍厚,否则,是个十好的美人胚子。
“原来是那女魔头的徒弟砖儿,倒十二分地棘手!”苏夔道。
“嘿嘿,所以说,我那一棍打的是对的!”程铁牛道。
“还对!她不是你媳妇了?她又不是罪大恶极的魔头,只是一个人见人怜的小姑娘!”
“嘿嘿,说是我的媳妇,其实是自己的媳妇。家里有一个小的,还想找个大的。都说读书多的公子是花花肠子,果然!果然!”程铁牛好不容易占了回上风。
苏夔脸腾的红了,发誓道:“说了是你的媳妇就是你的媳妇,不许反悔!我早跟爹爹说了不娶媳妇,跟焦天师去做道士!桃花峪女人太多,我去不得!”其实他颇有几分喜欢这位姊姊。这位姊姊看起来比他大4、5岁,脸上露出一丝憨态,比归云庄家中那聪明伶俐、婀娜多姿的表妹要逊色不少,却让他觉得亲切、温暖,一心想要维护她。
苏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如砖儿的皮肤般细腻、温润。他小心翼翼地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扒开砖儿两片鲜艳湿润的嘴唇,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根银筷轻轻撬开她贝壳般雪白的牙齿,将药丸送入她的舌下。药丸乃焦天师花费九九八十一天,用上百种名贵药材与金属合炼而成,名唤“九阳还魂丹”,轻易不与他人,因十分喜爱苏夔,特意送与他9颗。苏夔一年多里只用了一颗,救了一位摔伤的樵夫,还剩8颗;用了这颗,便只有7颗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砖儿“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浊气,醒了过来。
“姊姊莫动!”苏夔捧了一碗蜂蜜水,一匙一匙地喂她。
喝完,砖儿脸色红润了许多,呢喃道:“刚才我在一个黑黑的、冰凉的、硬硬的地方……接着,天上打了一个炸雷,我便晕过去了。外面在下雨吗?”
程铁牛暗暗发笑,心想好好儿的哪里来的炸雷?又想,刚才自己那一棍虽然只用了五分力气,委实不轻,如果没有苏夔的“九阳还魂丹”,这姑娘就……心中愧疚不已。
苏夔道:“在下雨。雨从昨晚开始下,到现在还没有打住。想来龙王爷睡足了觉,要好好儿在天上玩耍一盘。”
砖儿道:“我本来想走,雨下得太大,找不见师傅,便来这房里休息,听到一声炸雷,便躲进了栊子。怎么刚才又响了一声炸雷?”
苏夔道:“姊姊再睡一睡。你累了,又被炸雷吓了,休息几时辰便会好的!”
“咳咳咳……谢谢!”砖儿笑了笑,甚是妩媚。
苏夔忍不住拾起她葱白的手指亲了亲,道:“姊姊很像我的娘亲。”
砖儿有些吃惊,然后便是羞涩。她记得小时候原来有这么个弟弟,一伙人冲进家里,杀了父亲、母亲,掳走了弟弟。那正是个雨天,天空中响着炸雷。她追出来,被打翻在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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